散伙比预料更快,她在晟国继续游逛人间。“仙界一天,浊界一年”,所言非虚,浊气流动缓慢,紊乱而杂,似个醉酒者穿堂而过,论修炼效率远弗如天外天。
所见凡生皆无灵根,脆弱不成样子,她贴墙避开蒸腾般的人群,倏然跃上屋檐。
时锦铺的女工们在二楼赶着权贵宴席预支的工程。绣娘打完一楼的算盘,磨破了嘴皮子,来这里充作监工。
听嘟嘟两声,她念道“雀儿来了”,撩开支摘窗透出户外光景,却被一梢木质剑柄撑住。
女子独立檐上,噌地踢剑回腰鞘,万里晴空驱不散笼罩眉眼的冷雾,绣娘先惧后怔,旋即浮现惊羡之色。
“姑娘好功夫。”
她笑问:“不等雀儿?”
“等你呢,快进来。”绣娘领她入隔间,取来那片碎衣,边缘烧伤处被仔细裁剪去,兴致勃勃指出这原布手艺既往未见,天衣无缝,堪称是云端宫阙的织女所作。
“传说织女十天织绢百匹,还托梦师傅七彩云锦的织法,后来,这些便成了我们的当家手艺。”
绣娘向往不已 。
“再过三两月就到去巧楼祭拜她的时候了。”
天上哪有织女,有也活不过兵戈争鸣的试炼,女子懒去挑破这些念想,放下夹了不少描红贴的字集,厚实内页炸出刻苦笔划,偶见的晕迹闻起来像菜油。
夜里她看着心生困惑。那时光顾着眼花缭乱,未曾想过蓬莱镜里的“学堂”,原来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参与的。
可仙族凭法力高低论资排辈,凡人凭什么?
绣娘摇摇圆扇,“新衣裳合身否?”
“同你临摹的字一样好。”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不再拘谨,“但得抛开有些发抖的笔触,犯困么?”
绣娘耳根敷上薄粉,“莫拿我作调侃。”
“第一页背面,左上角那竖是不是你的名字?”她歪歪头,轻声背诵道,“戎、九。这两个字写得最板正。”
“我是家里第九个孩子。”绣娘缓缓劲儿,黄澄澄的小米洒了半桌,另半桌留着盛放自言自语,“孩子多了就像小鸡啄剩饭,仨瓜俩枣的恩情互相都不稀罕……但我就想领我的孩子来人间一遭,平安就好。”
“你……”
绣娘说:“几天前问啦,是喜脉。”
怀妊,对仙族来说是活生生的血肉捆绑个活生生的瘤子。丰饶天池诞生的大仙观镜后载籍,道浊界盛行此举,阴阳媾和,怀珠落果,批注“匪夷所思,不解其义”,再自圆其说道其毗邻鬼界,或有浊染污秽,不为过。
婴非一日呱呱落地,怀妊者气息尚未变化,日日相见没有察觉出来,是她的疏忽。
绣娘绞着手指,期冀道:“师傅就是在这时梦见织女,不知我能否同此造化。”
但“织女”是会因此厌弃你们的。
她忽觉得可笑。
待日照西斜,女工敲门送来零嘴儿。
“雀儿来便来了,不来,就去闯它的自由自在吧。”绣娘将小米包进手绢,女工熟练地收好,关上门。
窗儿外,古铜色的夕阳黯暖,照得这片繁华角落,女子从袖中掏出口脂,指腹抹了些沾在她裂皮的唇中,涂开了,带走边缘的粉红。
绣娘下意识舔了舔,一股甘松香。
果然是铺里卖得最好的。
绣娘咧出酒窝。
她收拾一番,穿佩齐整,起身,“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是吗,有空多来光顾我家生意!衣裳精神了人才精神呢……”绣娘蓦地安静下来,“姑娘不回来了?”
“嗯。”她说,“别惊着你的雀儿。”
她的以后,在戎九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结交无缘,多说无益。
重回酒楼,婉转乐曲缠绕。坐处偏僻,顶梁大柱上粗粝的浆糊,许多张文书在此被贴上又剥下。
松黄饼、栗子糕与马蹄露,甜汤捎带一根糖葫芦,加之占大头的打赏费用,只掐了粒指甲盖不到的碎银。
这下她有了概念:梁老爷的命相当贵重。
“官府来的差役都在俺们楼里贴过东西……”听女子似无意提及梁老爷,替任小二抓耳扰腮地说起小时候,与伙伴们试胆趟过某条巷子,乌漆嘛黑的。
说啊,三十年前,有个民兵死在那里。
“顶粗鲁但武功顶好,被梁老爷招来当过随行护卫,可显摆阔绰。但这官爷心思莫测,没道理就辞了他,捧他臭脚的见状全散了,换谁谁不生气呀?”
武人泄愤总是明显的,若不是先梁老爷一晚死去,他大抵会成为最直白的嫌疑凶手。可他死了,内脏烂了,满肚哐当的脓水。那晚狗没叫一声,他回到了襁褓。
……
小二打着哆嗦,女子尝着甜味,这事情对她来说像在按图索骥,图是男子留下的那两张悬赏令,背面以血液涂抹出个毫无规矩的“南桥”,已变作漆黑。
夜为宵禁而降临得快些。
郑氏后宅。一条因老传闻而引人注目的巷子,张牙舞爪地释放敌意,冷风凄凄,巡兵路过加快脚步。白影翩然落地,没入巷内更深处,嗅着愈近的猎物。
“砰。”
子时,两个深色短衣的壮汉将某重物掷地,交替着用木棍猛力捶打,沉顿的节奏显得寂静,不知过了多久才捶出一声极细的呢喃。
濒死的灵根,在浊界算少见的那一挂,值得惋惜的是没有很纯净,救了会麻烦点。
实际上救不救都轮不到自己。
她的指尖敲击墙面,默数到十之前,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地袭来,五招内制服壮汉。
蜷缩起来的人被翻身,眸子黯淡,弧月侥幸见得其深处的赤红,而近妖邪。
与鬼族相似的气息。
黑衣人欲俯身将人扛起,动作有些不情不愿,正是这片刻迟疑使其体会到紧贴脖颈的冰冷剑刃,其颇有眼力地举起双手,贴墙蹲下。
那么,动手后,下一步该问什么。她慢慢想道。好像不需要使暗招,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是对手。
入乡随俗,这坏习惯得改改了。
女子俯视连呢喃都停止的人:唇比肤色更浅,如血滴注入汪洋大海,一张一合翻涌着不成气候的浪。
“药……给……”
她应付道:“给谁?”
他嗫嚅着指向胸口,不出所料,很快就死了。
女子等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自其贴近衬衣的内袋里翻出一株被压扁的,趋近枯萎的灵药。
居然是个老相识。
在仙界不起眼的角落里茂盛,属于被勒令除去的杂草之一,沦落浊界也许能涨涨价值,但这效用连同品质一并沦落了。延年益寿最是无用功。
她把老相识安置在袖兜里,“你想把他带到何处?”
黑衣人垂目道:“您是……仙师吗?”
“有何干系?”
“若您是,我家主子镇安侯有请,愿随我来;”黑衣人说,“若您不是,愿穷尽所有,只为向您拜师。”
“那两个人怎么办?”
“主子自会派人处理。”
见其背起死者转身往漫漫山路去,女子运转内力,化气驮起铁剑,“带路。”
她出行不需御剑,但这人未到境界,两根手指捏住她的衣角,畏首畏尾难掩喷嚏连连,直到仿佛焊在脑袋上的兜帽被吹掉,是个青年女人,情态如同垂头丧气的稚犬,嘴唇有点儿像狸奴——若非背着具尸体,长得好生无辜。
女子背手掐诀令气息反冲,抵消了烈烈风力,“你没有灵根,我的修行方式不适合你。”
“世间法则总有共通之处,您准我偷师几分便好。”
她意外地投以侧目,“何以至此?”
“心有执念,”黑衣人咬唇道,“所求尚比天高。”
她嘲讽地轻笑,“天有多高?”
黑衣人不答。
暗色吞去白日光景,火光错落环绕楼榭月阁。
她们停在曲径通幽处,花木深许,是座别开生面的大渔庄,标牌清楚刻道:二百文,垂钓勿喧哗。
外塘守卫抱刀打盹儿,野鸟飞过排遗,咚地落池,鱼儿咕涌来吃,池水飞溅湿衣。内院小仆睡眼朦胧,殊不知扫帚正亲吻鞋面,于是左脚拌右脚地哎呦摔倒了。
黑衣人对女子拱手,“失礼了。”走上前猛踢守卫的胳肢窝,守卫叽歪着欲骂又止,瞪眼,连滚带爬地跑去猛踹扫院小仆屁股,“睡睡睡,就知道睡!去喊太奶奶来!”
小仆横着扫帚步步后退,“啊!嗷!太奶奶救命!”
黑衣人说:“失礼了。”
她说:“没事。”
黑衣人说:“主子一会儿出来。”
“咻!”
黑衣人说:“出来了。”
女子余光捉紧那道影子,一杆红缨枪,势如破竹,气贯长虹,刺地枪尾震颤,汇聚她眸中暗流涌动。
“是谁回来了?”
女子思绪被朗朗之声打断。来者拔出令两仆从哑言的长枪。此人两腮红润,方圆脸盘,蓝袍华簪,先看了眼黑衣人,“燕衣带了客人?”
燕衣说:“目标遭郑党围追堵截,于今夜已毙,身上创口非寻常兵器所为,属下猜测缉命者最少两波,幸而遇见这位仙师,道行高深莫测,属下叹服。”
“鄙姓公良,单字绥,见过仙师。”公良绥行礼,“义兄着实好运气,有劳燕衣,老样子将他埋了吧。”
入内室后,公良绥手疾眼快,行云流水地泡上珍藏好茶,边说:“不知仙师如何称呼?”
字集里千千万万的单字在脑海盘旋,她还没想好,故道:“戎,戈十戎。”
“公良囿于朝堂心计,在此向戎姑娘赔个不是。燕衣自小充任暗卫,与我胜似家人,她做事一根筋,相处中若行为出格,唯望姑娘海涵。”
女子闻着茶水苦涩,抿抿杯缘就搁下了,直言道:“我全不为她来。你呢,请我做甚?”
“我生来未见过娘亲,爹说娘是神仙下凡历劫,生下我就去普渡众生了。”公良绥说,“我少时起好奇如何成仙,还真见了个御剑飞行的奇人,数年日思夜想,后受同僚引荐得以晤谈契机,方知宗派品级之分,仙凡有别。”
她敲打底盏的动作停下,公良绥的声音也消失了。
「天下有奇能,修炼奇能者大抵分道扬镳,左为人心所向的仙修,右为失道寡助的魔修。
问天是仙修的必经之路。见解不同,宗派不同,自洽可升心境,自矫则泯众然。」
“仙修不论王侯将相,自然看不起我。爹阖目前仍念着娘,她没有回来,到底是死了,还是忘了?我太想了解我娘眼中的人间。晟国太平,民间不识魔修行尽屠戮,而杀人偿命,树敌众多,我找同行买到情报,施以亡命魔修庇护,仙修诸多‘逸闻’都是他们透露的。”
“你如何取信于他们?”
“谈什么取信,太正经了。”对面笑了一下,“人非生而为魔,委屈是憋不住的,总得寻个树洞唠唠嗑。”
“能说出这番话,是因为你判断我不介意仙魔之别。”
公良绥端起茶杯,悬而不决。
她问:“如何判断的?”
“近日有一黑衣男子招摇过市,与一白衣女子相伴。虽说红眸不一定为入魔征兆,但,义兄尤其愿意挑我私联罪徒的错处以便栽赃状告,他是宁可错杀的。”公良绥玩味地看着她,“看姑娘反应,义兄真的错杀了。”
“死的确实是魔修。”
“看来那位公子是特例。”
她不说对,也不说不对。
“不知能否有幸也成为戎姑娘的特例?”公良绥微微前倾上半身,“万事始缺引路人。”
她单指推远茶杯,再点点公良绥的手背。
“做好道别的准备就是了。”
公良绥默然不语,抬壶续茶,发现对面杯中未动,装作无事发生地自喝自倒,抚摸杯上雕纹。
这是燕衣来到渔庄第三年送她的生辰礼,手法粗糙,不慎在掌心划下疤,她心疼地偷偷抹泪。
……
打听打听,南桥,更名镇安桥,起因于镇安侯封地。
镇安侯生父郑氏,“这代郑氏算落魄了,摆个板板去街头抓人算命,靠昔日风光编些动听话。但我爹有点本事,人过半百赚出个庄主来。”
公良绥擦拭卷刃的红缨枪。
“卖情报、谋命财的最不信真情,在捡回来的孩子里选了个最麻烦的做义子,谁知他遇见我娘,栽跟头了,感念神仙大人不嫌自己年纪大。当然,他不干了,这些烂摊子我也要干,没人要的孩子我也会捡回来,不然多可怜。”
燕衣悟性中等,胜在勤学苦练,女子指点几下后就放任其琢磨,自顾自跳上梢头,看她舞着那杆红缨枪,动作愈发迟钝缓慢,在某一刻彻底停止,吹来呢喃的心声。
“小时候爹骂了红眼睛的人,他屠了我的家。我躲在阿姐身下求老天爷施恩,结果我等来了主子。”
她枕着公良绥的膝盖发起高烧,迷迷糊糊中有一只冰凉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魔修的脸就像衣裳上的血迹一样被洗得模糊,到后来连折磨自己的梦魇都消失了。
“跟在主子身边,我很幸福,有时不是那么幸福,这是为什么?如果我勤恳钻研,会有得到答案的那一天吗?”
女子说:“她有灵根,能长寿,能自保,而你不能。”
燕衣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浮着睫毛颤颤的影。
“那就好,我放心了。”
在戎姑娘将这硕大的渔庄参观完全时,已去半年,银装素裹,她错过了城里的乞巧节。
公良绥为致仕及世袭等事忙得焦头烂额,退朝归来时,燕衣一声不吭地接过外衣,大毛领子落下来之前连忙进行一个膝盖的顶,满在怀里颠了颠。
戎姑娘说:“有人送来封信。”
公良绥扫了眼署名,“镇安侯亲启。”递给燕衣,“喏,大晟未来最年轻的镇安侯,写给你的。”
“这是主子的兄长……”
“义兄舍不得我走,他贱得慌。”公良绥说,“不看就烧了吧,我俩明争暗斗的,纸页浸毒也不是第一回了。”
可三十年前的镇安侯还是个小妮子,扒门缝偷看爹爹和陌生客人,男人说要见她,爹爹说她去上学了,实则令义兄赶回来把她抱走,离开前她回头,无意中窥见男人笑着看了她一眼,似个狡黠的狐狸。
他是为自己来的。
为什么?
公良绥第二次对命数产生好奇。
她想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
想让小戎交几个朋友,所以让她认识两个修行路上的伙伴,想展开写吧灵感只够支撑短篇,唉[吃瓜]
4.15: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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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可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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