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稳了。”
公良绥听懂这句话前,人已被撂倒在地,摔得龇牙咧嘴。女子还保持攻击下盘的腿法,顺势下踩令红缨枪震回手中,以钝处挑高她的下巴,不致命,却锋芒毕露。
不远处,燕衣单膝跪地喘气,视野中出现一双普普通通的短靴,女子拍了拍她后背上深深浅浅的鞋印。
小半月来,主仆二人拼尽全力,无法逼仙师剑出鞘,气喘吁吁时听女子无奈地说“加练一个时辰。”
若是畜牲,早被这一套连招折腾死了,但好在她们是人,虽说仙师也没把她们当人看,认为她们伤得很轻。
公良绥下半张脸浸在热水中,看向端立于浴桶旁的女子,她在一目十行地读凡人书,眼珠起落得很频繁。
读的书再多,指点时用得恰当的词汇却少得可怜,梳理了许久不得章法,女子便说我们打一架,多打几架就懂怎么在关键时刻调动内力了,只字不提何为关键时刻。
燕衣低头捧着新衣进来服侍,微凉的指尖触碰公良绥背上瘀青,眼眶涩然,全然忘了自己也伤得不轻。
她们都过了为彼此的**惊慌失措的年纪。
疼吗?
燕衣在心中问道,末了,轻轻加了个“主子”。
两人青梅相伴,毫无秘密可言。燕衣比旁人清楚,她所追求的命数里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我自小称得上刻苦习武,仍远不及你万一。”公良绥打破寂静,“仙师何时能将我灵根开了呢?”
“灵根既开,尘缘断尽不过弹指一挥间。”女子说,“若已下决心,今晚我们就准备洗髓。”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燕衣一眼,率先离开浴室。
公良绥突然不说话了。
燕衣主动问道:“主子为何盼着成仙?”
公良绥摁住她放在自己肩膀按摩上的手,抚摸因习武而粗糙的骨节,动作轻轻的,但这很奇怪,尊贵的镇安侯总不会如区区暗卫一般在心中轻轻念叨主子。
公良绥说:“我也想这么问我娘。”
燕衣说:“太夫人下凡历劫,普渡众生,无量功德。”
“普渡众生……”公良绥几乎靠在她怀里,同时握紧了她的手,“燕衣小时候为何过得这么苦?”
燕衣不再恐惧了,“因为魔修。”
公良绥说:“宴请他们的是我,博取他们信任的是我,得到想要的情报就设法杀了他们的也是我。这世上苦命的孩子太多,坏人太多,可问世的神仙太少,除了无用的祭拜,谁愿意来看看你们?”
女子在书屋随手翻阅典籍,那些絮絮叨叨躲不开她的耳目,闻言深感荒谬地摇头。
那把刀,自分开后她没细看过,如今承受月光,反着蛊惑的冷色,勾得她的手指在刃上滑过,刺破几滴红。
血液二次建立起她与它的联系,如蛇信缠上她的脏腑与骨骼,深不可测,像有了呼吸,饥不择食地吻过她燃烧破损的魂魄。它是磅礴的,湿冷的,孤独的,哀鸣的——非表现得渴求她的关心不可。
指腹源源不断冒出血珠,有些溅在书桌上,湿了几页纸,女子受痛反应过来,这是本记载诙谐的凡人旧事集,换言之,一小段可有可无的野史。
「姜氏善识草药,历代行医,近大晟国君左右,是个响当当的世家。族内出了个心高气傲的小少爷,做着仗剑江湖的好梦,离家游历,救得美人,扫榻相迎,执手相看情深深雨蒙蒙,好不惬意,后在族史销声匿迹。」
仗剑江湖。
女子不由得想起救济堂堂主。
可按这年岁一算,这位姜小少爷年纪可比姜堂主大上好几轮,早该心高气傲地投胎去了。
说到投胎,洗髓时公良绥差点死了。
浊界是个上接仙界下连鬼界的混杂之地,人固为万灵之首,一呼一吸却都在体内沉积杂质,终有一日将堵塞灵窍,再难寸进,是以洗髓冲窍年龄越小越好。
公良绥上次被国君催婚是在十八年前,下一秒,泡在药浴桶里,战场上,冒箭雨斩首级的女人爆发出凄厉的哀嚎,五官似被揉皱,只觉蛮横的气活生生搅和内脏,以至于皮肤覆上一层粘稠而发热气的汗。
她打了个响指,数道丝线捆缚住她挣扎的四肢,勒出极深的紫痕,公良绥猛咳数声,呕出一口血,毛孔渗出的脓污染了整个盆。
一刻钟后,女子捞出一个血人,指甲断了三个。
燕衣抱着公良绥擦身,细绢先被掌心掐出的血弄脏,再被沉默的泪水打湿。
“主子是个有抱负的,如果我有仙修的天赋就好了。我太怯懦……既报不了仇,也护不了她。”
“你要这样想,”女子翻过一页书,“今后护不了的多了去了,冷静一点对你对她都好。”
燕衣垂泪无言,但不知为何,余光里仙师始终未再翻一页书,折页边角被揉得很皱,她像在发呆。
停得久了,燕衣自己稀里糊涂地学了句诗,大抵是空荡荡的江水煮了只淡蓝色的小汤圆,小汤圆被白首小狸吃了,弯弯地逃回夜空,小汤圆被吃得还剩下什么呢?
“但我会护住的。”
终于,燕衣听见她这样说。
……
养伤又消半年多,公良绥泼洗时剥下血痂,皮肉是透明的白色,细细的痒如遭折磨。
别时燕衣一路送到城门,恢复兜帽装束,空出张咬得坑坑洼洼的嘴,公良绥方想笑洗髓后身体轻飘飘的,见状心上一沉,沉得不真实,只得在马车上收拾出一些文书物什,“侯位坐不住,就把信交给国君;我爹那渔庄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待不住,找个会来事儿的人卖了也行。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出去看看了。”
燕衣低下头,连那张嘴都被遮住了,于是发言出乎意料,道十八年前国君问您为何不收夫郎——公良绥为其整理衣襟时忽而在她耳畔呢喃:别等了,不值当。
燕衣站了许久。
城门关上时,那些碍于身份、没有言明的波澜渐渐扩散、消失。车夫策马扬鞭,前往后宣路上的某处驿站,公良绥往后看了看才摘下帘布,“仙师有安排?”
女子擦着剑,波澜不惊,“嗯,去见他最后一面。”
救济堂外的药架子空了。
这天姜堂主没有出门义诊,穿着笔挺干净的袍,呈现出格格不入的精气神;骆根扎着毛燥的高马尾,摔断了半颗牙,说话漏风,除此之外变化不大。
公良绥盯着骆根,若有所思,加之惊愕,环佩泠泠;骆根瞥着公良绥,欲跪不跪,脸颊几道炭灰。
她们不安地审视彼此。
骆根想道她与同来的那位气质出尘的姐姐不同,是真金白银的矜贵,上下唇一碰就如收割麦子般收割人命。“娃娃,记着招待客人。”阿爷的呼唤飘出来,语气如常好似对待穷困缭绕的病人,骆根后知后觉地寻来一只板凳。
公良绥环顾周遭,慢慢道:“你也坐。”
骆根才松了口气,摸来第二只板凳,余光不时照顾着小厨里,戎小姐在帮阿爷洗碗。
堂主问:“那位公子没来吗?”
她数了四个碗,“回家了。”
“可惜了,娃娃上山抓了只很肥的鸡。”
“他那舌头也尝不出什么。”
“可惜的是在下,”堂主说,“死前不能再见一次。”
女子转过去,正好对上骆根的余光,笑了笑,“我不想她被不是我的混账东西埋没了。”
“你能予娃娃安稳吗?”
“所谓微末者求生,登峰者求死。我最不愿成为夹缝处的中庸者。”她带着冰碴子,一副“反正你迟早得死,提前打个招呼而已,爱怎样就怎样,你奈我何”的模样,“真要发生什么,先死的一定是我。”
堂主苦笑,强撑作温文尔雅,“在下明白了。”
……
“您说阿爷和戎姐姐在聊什么啊?”
骆根小心翼翼地推给公良绥一盘花生米,她对戎仙师很放得开,对自己则不然,这让公良绥略感别扭。
“你和戎仙师很熟?”
“两年前见过一面?”骆根愣道,“是您说她姓戎的。”
“你叫她姐姐是……”
“我喜欢她,自然叫她姐姐呀。”
“她不见得会赞同这个称呼,有失仙修端重。”
“是吗,那待会儿我问她喜不喜欢。”
“等等,”公良绥瞪眼,“你私下改了便是。”
“万一她喜欢呢?”
公良绥想象不出这个画面,无言以对。
骆根慌忙道;“总不能要求每个人把心剖出来给我看吧。当然与大人您相处的都是忠心耿耿之辈……我娘是个闷葫芦,容易害臊,心里话对外人才说得出口。”她的声音更小,“阿爷也是那种人。”
公良绥忍不住想这孩子祖上三代定无人为官侍君,想喝口清茶,壶里倒出来的是混浊的米酒。
于是女子端着小咸菜出来时,听到骆根嘴里漏风地嘹亮地说“谢谢戎姐姐”,呆滞。堂主扳回一局,得了趣味,哈哈大笑,“带上这娃娃吧,包闹腾的。”
粗茶淡饭难得添一味浓郁荤腥,骆根喝红了脸,差点把喂狗的剩饭全吞了,乱七八糟地站起来收拾。公良绥自洗髓后食欲大减,现在清醒得很,见骆根晕乎乎地端起碗碟往门口走,跟了上去。
骆根踏出门槛,她亦步亦趋,路过生死不明的乞儿,不留意腰间衔着的香囊被扯走了。
骆根在前头说:“大人,您这身行头可不够他们吃的。”
“假令他因此改天换命……更何况我不差钱。”
“您在替认命的王二头不认命呀。”
“这是何意?”
“大头哥偷人钱财被官爷打死了,王二头也开始抢东西了。”骆根回头,笑呵呵的,“您陪我去河边洗碗吧,我要走到最远的河,待到子时回去。阿爷今晚就走啦,您见了阿爷那身新衣裳没?是那官爷送的,感谢阿爷治好他心上人的宿病,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温柔,几乎和邓姐姐一样温柔,完全不像把人活活打死的阎王爷呢,那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鸡汤里的红枣,是他们成婚时送的,很大一筐,又甜又香,真可惜您没吃多少……”
她津津有味地讲述那场婚宴诸多细节,死亡化作其中一缕喜庆的烟。公良绥由震惊逐渐变得平和,甚至约好回去后帮忙刻一块引经据典——显得很有涵养的碑。
碑上刻什么呢?
对了,阿爷一生救人无数,却有个心病。
“那年在下不过二十,第一次外出施诊。”
堂主扫完地,认真清洗自己的发髯与肌肤,然后任由手脚无力地板在榻上。他的语气是暗的,目光也是。女子跟从他的视线,角落里有一把锈剑。
那是个血淋淋的男人,嘴里是血淋淋的,紧握着的剑也是血淋淋的,倒在他施诊的村庄后山,山上草药多,鸟兽也多,伤口上爬满了吃肉的虫子,他强忍恐惧给男人缝伤,手抖得不像话,幸好晕倒的人不会喊疼。
他的心脏跳得特别快。忙活了大半天,终于,胸口有了起伏,他才真正看清男人的脸。
他的心,还是跳得特别快。
他累得倒头就睡,迷迷糊糊感到窒息,冰冷的手扼住脖颈,睁眼对上凶狠的眸子。他很累,来不及后悔就晕了过去,直到日上三竿,阳光打在脸上,被小兽舔着鼻尖,旁边的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匹毙命的野狼,腹上插剑,暗色的血隐隐绰绰向逆流处去。
回到族中,他还在想那人是否活着,一夜未眠。父亲照常在寅时敲钟唤他做功课,习医术,因在他枕下翻出话本子,气得以家法伺候,那些风云诡谲,快意恩仇被撕成碎片葬于火海,他跪在匾额下,向列祖列宗磕头。
江湖浇灭不了火海。
自后他收了心,救了很多人,缝线的手不再发抖,名声越来越响,他的眼角和唇边也有了皱纹。
查阅古籍时,山雨欲来,夜间的风呜呜咽咽,分别多年的男人毫无征兆地翻窗进来,两厢对视,他陷入一双似曾相识的眸子,凶狠的、暗红的眸子。
年轻的。
“果然老了啊。”
他被这声叹息唤醒,有些胆怯地问你是谁。
其实他一直耿耿于怀。
忘就忘了。男人放下一株草药,说吃了它,我以后不欠你什么,语末沾着疲倦的血腥味。
他想冲这个背影道:是你吗,如何找到我的——他单单目睹男人不回头地带着层层叠叠的伤离开樊笼。
医者,为何不救伤患?
是惧怕他恩将仇报差点杀了自己,还是感谢他真实地救了自己,这善因恶果,恶因善果到底如何抵消?
这成为他心上的污点。
那株草药不曾出现在记载中,他走遍了,尝遍了,枯萎前他细细地研磨,怀着喝了也许会死掉的想法喝下去,求死不得地痛了一晚上,什么都没发生。
后来参与了许多小辈的葬礼,他恍恍惚惚察觉这一生变长了,长到没了记岁的兴致。
他好像年轻过,又好像从来都是这样苍老。那晚,他留下遗书道去瞧瞧话本中的江湖,去找一个人。
“可惜打起仗来,生离死别,饥寒病痛,太多事情是要命的,太多人是不想活的,我就在这里定居了。”堂主微笑地回忆,“我没找到他,他没找到我,还是不想来找我,不重要了,能寻到那等奇物,他的眼界必定高于我,忧心忡忡安危与否的我才是你们的……”
她从系腰荷囊里掏出那株灵药,不知不觉枯萎了。
“万一,救下的不是个好人,你想过吗?”
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答案,为他掖好被角。杀第一个同族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做的,她折断了他的脖子,也为他盖上了被子,哪怕枕上头颅摇摇欲坠。
在床头静坐时,冷漠的月光洒在膝前,如影随形,女子又笑了一下,想明白自己该取什么名字了。
屋外汪汪数声掺杂回响,骆根抱着只土色小狗登上二楼,这次走得很慢了,一步一个台阶,似咂摸过往滋味。
公良绥近来问情况如何,她作答完后问道:“燕衣给你的那个香囊呢?”
“掉了。”公良绥说,“但有人眼尖,帮我捡了回来。”
“这样啊。”
她看向骆根。
姜堂主没有留下遗书。埋葬之地是骆根一铲一铲地锄出来的,她背着他,盖上土,以账簿与药单作纸钱,两滴眼泪作引线,断了世间最后的亲缘。
碑上刻了寥寥几人的名字,骆根问戎姐姐是否愿意在上面留名,她顿了顿,道:“戎金月。”
……
广寒孤寂降临,城中连甍接栋,翻过几道墙,背离万家灯火,一草一木都带着光晕。
他的口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雪白的束发带,好似摇扇的文人墨客,与周身玄衣劲装极不相配。
“朝夕。”
男子念出上面绣着的字。纯粹的仙力化作的丝线,动作一大便散了。
他最后抓了把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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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5:修文。
这章要改的不多,真好[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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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云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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