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昏沉混乱,醒时已近傍晚,窗口的光换了个方向。
怀里的景清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更大、更沉的脑袋,褚明夷胳膊一动,脑袋就抬起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对上萧辞生灼灼的目光,褚明夷刚睡醒的脑子显然有些不够用,缓慢地眨动双眼,被子里的手掐着掌心,试图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
懵懂困顿的表情让这张年轻的脸显得越发可爱,更何况这表情少有,轻易见不到。
“还疼么?”萧辞生翻身撑在他身侧,伸手在他脖颈伤口上虚点一下,胸腔中饱胀的酸涩与喜爱随着心跳鼓动,几乎要破口而出。
“我问过堂溪鹤,他说你的伤好得慢,要是还疼得厉害,可以用些止疼药。”
“……不疼了。”褚明夷避开萧辞生的视线,“多谢陛下关心。”
他还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萧辞生。理智与现实告诉他,萧辞生是个值得追随的人。但感情又让褚明夷挣扎犹豫,痛苦万分。
受了那样的羞辱,他不仅不自裁以全名节,反而委身于人下,一边被动作侵/犯,一边被言语侮辱,任由对方捏圆搓扁,肆意摆弄。
当真是士人之耻。
指尖越掐越深,疼痛刺激着神经,褚明夷咬紧牙关,拼命忍着几乎将他毁灭的自我厌弃感。
下一瞬萧辞生的手摸进被子里,抓住他的手拽出来,那力道让褚明夷忍不住浑身一震,脑海中闪现过许多不堪的画面,下意识闭上眼,身体僵硬,呼吸急促。
“你干什么呢?”萧辞生语气不好,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掐自己干什么,疼就说啊,又不是不给你吃药。”
在满是掐痕的手心吹了吹揉了揉,萧辞生抬头才瞧见褚明夷的脸色,反应过来,顿时耷拉下脑袋,轻轻蹭蹭他的额头,小声道:“对不起,我不是在凶你,你别……你别怕我。”
褚明夷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他在说什么?
不要怕他?他的所作所为,让自己怎能不怕?!
紧闭的眼角氤氲出湿意,褚明夷当即咬住嘴唇,用力到有些尖锐的虎牙顿时刺破了皮肤,咬出血来。鼻翼翕动,脖颈也在紧绷中扯到了伤口,强烈的疼痛席卷而来,他不由死死皱起了眉。
他比萧辞生小四岁,血亲早逝,挚友离散,恩人壮年而亡。唯一的孩子是他心血与愿望崩毁后留下的遗产,可他身体如风中残烛,燃不了多久就要熄了,再护不住他。
届时一切成空,他孑然一身地走,相伴的只有遗憾与伤痛,留下的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弄权贰臣”的评价,以及一页风流艳史。
这一切就像冥冥之中的天意一般,早就写好的命数推着他沿着这条布满荆棘的路向前走,到死都无法回头。
恍惚间褚明夷想:我还能等到晦而转明的那一天吗?
“褚明夷!褚明夷!”朦胧混沌中萧辞生的呼喊格外清晰,如雷电撕裂阴云,震得他灵台清明,骤然睁开双眼。
视线逐渐清晰,萧辞生的脸近在咫尺,近到脸上的每一丝细微的情绪都能被他收入眼中。见他醒来,萧辞生这才松了口气,收回卡在他口中的手。
褚明夷眼珠一动,惊讶地发现那只手已经被他咬了个冒血丝的牙印子。
“你们师徒俩,咬的地方都一样。”萧辞生“吧唧”在牙印上亲了一口,露出个傻笑:“不过还是你咬得好看。”
“……”
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眉梢徒劳地猛跳。
萧辞生凑过来把牙印展示给他看,颇为得意的样子,继而摸摸他的嘴唇,在他警惕颤抖的目光中忍住了亲一口的想法,掏出手帕给他擦汗,“我是说真的,我不会再凶你了,我会对你好的,你不要害怕好不好?”
褚明夷眼珠微动,望向床帐顶,声音沙哑:“陛下想要什么?”
“嗯……”萧辞生定定地看了他一阵,从怀中拿出狼牙项链来,在他胸前比划了一下,语气难言欣喜:“你能不能继续戴着它?”
目光移到项链上,褚明夷顿了顿,淡淡道:“陛下怎么随意翻人抽屉。”
这确实是很不君子的行为,但萧辞生本来就不是个君子,更何况这天下都是他的,翻个抽屉怎么了?褚明夷人都是他的!他理直气壮地跳过这个问题反问:“你就说能不能吧。”
“饰物而已。”褚明夷接过项链,缓慢地往自己脖子上套。
萧辞生亲自给他戴,什么恨啊怨的全抛到了脑后,整个人美滋滋,戴完顺势把人搂在怀里,垂眸拨弄他胸前的狼牙,过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个玉佩和香囊都是谁送给你的?”
“……臣如果说了,陛下可以放过长离么?”
“不行。”萧辞生想起这个人就恨得咬牙,语气恶狠狠:“朕已经将他杀了。”
“陛下不是鲁莽滥杀之人,且长离活着比杀掉有用。”褚明夷抬起眼,疲惫清澈的目光撞入他眼中,萧辞生心跳漏了一拍。
他语调平铺直叙,单纯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昨夜褚明夷因大恸吐血,情绪本就激荡,神思不明,心中担忧被无限放大,且也存了死志,只想先竭力保住自己的侍卫,没想到萧辞生竟因此更为暴怒。
今日醒来安抚景清时褚明夷分析了一下,萧辞生大概只想让自己彻底臣服、顺从,而替别人求情本就是一种不顺从,所以适得其反。但正如他所说,长离对于萧辞生来说是他褚明夷的把柄,所以不会轻易杀掉,而是拿来威胁他,待威胁不了了再杀掉不迟。
所以褚明夷一定要被他威胁到,但又不能是因为重视长离而被威胁,而是因臣服于萧辞生才能被威胁。
果不其然,萧辞生扬起嘴角又很快压下去,咳嗽一声:“……你先说。”
“石榴佩是陈令铄送的,香囊……是封不周送的。”
“封不周?”萧辞生当年满脑子都是褚明夷,对这两个人印象都不深,但明确地记得封不周是个面瘫脸,身量和他差不多,虽是文臣但更像个武将,一看就是个糙的,怎么会送香囊这种明显是女人送的东西?
心不仅没落下去,反而更提了几分。
双眸微眯,眼神染上几分危险的探究,如同头狼发现领地中有另一只领袖存在,瞬间激发了他对于自己伴侣的占有欲和保护欲。
男人最懂男人,尤其是心爱之人是褚明夷这种诱人而不自知的男人,必须要时时警惕,处处提防。
“他送你这个干什么?”萧辞生抬起褚明夷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眼错不眨地盯着他的反应。
“臣十八岁生辰时,他与令铄打了个赌,赌臣会不会猜到他们送什么礼物。”褚明夷目光悠远,似是看到了当时的景象,平淡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但令铄使了个坏,没说是猜到为赢,结果便是封不周绞尽脑汁送了个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却还是输了,被敲了一顿好酒。”
“陈令铄说什么便是什么?”
“嗯。”褚明夷叹了口气,“因为他本来就是想捉弄人罢了,那顿酒也本是封不周要请的。”
说完他沉默下去,笑意被痛色取代。
萧辞生知道是因为什么。褚明夷、陈令铄、封不周三人是国子监同窗,又是同一批一甲三进士,是当时人人称颂的三位天才,结局却是令人扼腕叹息。
褚明夷南下那两年,陈令铄便以御史中丞兼翰林学士承旨,同枢密副使封不周在京城保护景清,共同稳固朝局,为褚明夷做后方支持。
然而就在褚明夷北上回京之前,陈令铄被杀手鸩杀于府中,年仅二十二岁。
西北边疆战事吃紧,褚明夷连挚友葬礼都来不及参加,匆匆赶赴,回来后却与封不周爆发了尖锐的矛盾,于承安四年将其贬谪西南,至此独揽大权,代价是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不久后传来封不周在贬谪途中遭遇山匪尸骨无存的消息,褚明夷也只是“哀之叹之”,为其立了衣冠冢,亲自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一篇一千字的墓志铭。
这些都是萧辞生这两天打听到的,不是什么秘密,随便一问就能得到一长串说书般不停的讲述,最后加一句总结:“褚明夷此人,心思深沉,狠戾毒辣,罔顾情谊,不可留。”
萧辞生心想你懂个屁,你又不了解褚明夷,留不留也不是你说了算。
他状似轻松地抹了把褚明夷的脸,没摸到泪,略有遗憾,顺势在对方下巴上刮了一下,“行,朕可以将那人放了,但是有个条件。”
褚明夷的脸被他粗糙的掌心擦得发红,闻言静静地瞧着他。
“把他赶走。”萧辞生一脸严肃,“不管是侍卫还是书童还是太监,赶走。”
最好是太监。萧辞生满怀恶意。
“好。”褚明夷应下,“臣本来也是想让他走的。”
结果他又回来了。
萧辞生愤愤地想,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褚明夷都留着他送的东西,那必然对他也是不一般的情谊。这个叫长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一个人,反正比他出现的晚,竟然还敢妄想在褚明夷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做梦!
“你的腰牌朕会派人取回来,以后不可以给任何人。”萧辞生说,“别的东西也不能送。”
“臣遵旨。”
“换个说法。”
“……臣知道了。”
萧辞生神清气爽,奖励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在宫里跟我过日子。”萧辞生抱着他轻轻地晃,“流放这事咱们就揭过去了,谁也不许再提。”
褚明夷垂下眸,不置可否。
伤既然已经形成,只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结痂脱落,留下一道疤痕。不管深浅,它都会在那里,至死不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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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死生师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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