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萧辞生被自己怀中滚烫的温度灼醒。
褚明夷身上全是汗,脖颈上的伤免不得也沾了汗,疼得他小声呻/吟。一张脸全被汗泡透了,头发湿哒哒滴粘在脸上,嘴唇却干裂出血。萧辞生急忙下床,取了些温水点在他唇上,给他擦净汗之后,端来早已熬好、一直温着的退热汤药。
那道伤虽不深,但也是一道半掌长的实打实的口子。萧辞生小心翼翼想将人抱起来,但褚明夷的头一动便会牵扯到伤口,痛得五官紧皱。
没办法,萧辞生只能用枕头被褥垫高他的上半身。但眼下褚明夷明显不能自己一口气喝完一碗汤药,他便含了一口,捏开褚明夷的嘴,将药口对口渡过去。
这样比用勺子喂更不容易漏出来。药太苦,萧辞生自己喝都皱眉强忍,昏迷中的褚明夷自然也十分抗拒,根本咽不下去,躲避时脖子又疼,嗓子眼里细细地哼。萧辞生便两手固定住他的脑袋,渡进药后便堵住他的嘴吻他,舌头压着他的。褚明夷吐不出来,只能往下咽。
堂溪鹤不让放糖,说放了糖或者蜜之后味道更恶心。萧辞生一开始不信,自己试过之后被那种甜腻的苦恶心得漱了好几次口,这才作罢。
喂完一碗药后他舌根发麻,一看褚明夷脸也皱着,便含了口清水渡给他,压着人亲了一阵,慢慢缓过那阵逼人的苦涩。
双唇在磨蹭中发了红,沾得水光淋漓,如同熟透了的红果。萧辞生喉结上下滚动,低头舔了舔,深呼吸几下直起身,打水去给褚明夷擦身。
换下湿透的寝衣和床褥时废了好一番功夫,稍微一动褚明夷就痛呼,黏/腻的哼唧声让萧辞生浑身滚烫,好像他也发烧了似的。
“醒着的时候不喊疼也不喊苦,现在倒好。”萧辞生一根根擦拭他的手指,小声抱怨:“又哭又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想到褚明夷这样就是因为他,萧辞生当即闭上嘴,擦完一只手后捏着褚明夷的手腕,将他的手拍在自己脸上。
“啪。”
被汗蒸出的香气随着这一巴掌涌入鼻腔,仿佛七年前那一次。只是现在的味道已被药味侵染,不复当年。
萧辞生偏过头,啄吻他的掌心。
“醒过来吧……”他低声道,自己又累又热出了一头汗,也顾不上收拾,垂头丧气像条落水狗。
“醒过来……我对你好,不会再欺负你了。嗯……你也对我好一点,行不行?”
床上的人毫无回应,无知无觉,像一张苍白单薄的纸,谁都能在他身上肆意染上颜色,随后一碰就能将他捏皱、揉碎。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脆弱的人,独自拉扯一个孩子,给大祁延长了七年的寿命。
萧辞生望着他的脸出神。
当年褚明夷中状元后,被景聿御笔亲封直任从五品秘书监少监,随侍君侧,是从未有过的荣宠。当时也有不少人反对,全被景聿一力镇压。
直至当年冬日,他以釜底抽薪之计暗中操纵边境贸易,令一直依赖往来通商的焉支陷入货殖困境,资金紧缺,为过冬不得不退兵修养生息,使西北边防得以喘息,巩固防线。
一计令朝中轻视之人偃旗息鼓。
这并不是他全部的才能,只是后续系列针对焉支的计策,在景聿骤然病倒之后便搁浅了,错过了最佳时机,使焉支有力卷土重来。
在南荒的那六年里,萧辞生偶尔也会听到有关褚明夷的传闻:修典、立法、编史,最为精彩、也是褚明夷前半生乃至整个大祁及之前的数百年里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便是南下治蝗。
萧辞生不知道他具体用了什么方法,只听说手段极为雷厉风行,狠辣无情,先后斩大小官员三十余人,焚近十村,强征商船官用……以至于骂声滔天,连南荒都有讨骂他的童谣流传。
但那两年又是奇迹般恢复生机的两年,蝗灾几乎被根除,第二年收成翻了番,甚至带动了渔林畜业发展,使南州一时成为富足之地,也间接成了萧辞生起兵北上的强大助力。
随后褚明夷似是不知疲惫,北上一路至边境抵御焉支的进攻,将功绩悉数抛于身后,连带那些唾骂、称颂,仿佛那些东西于他而言不过云烟尘埃,沾上衣摆,挥挥手便拂掉了。
他潇洒如人间过客,云中白鹤,天星下凡,世人的爱恨最是无用,他完成任务便会毫不留恋地走掉。
所以萧辞生就想用更为刻骨铭心的方法,把自己牢牢烙刻在褚明夷的生命里。
可是现在……
萧辞生瘪瘪嘴,将自己收拾干净后爬上床,抱着褚明夷睡去。
翌日上朝时新帝下旨,确认削去褚明夷同平章事之职,保留太子太师称谓,改任翰林学士兼经筵讲学。皇宫从此成为褚明夷的囚笼,层层朱墙如绘符朱砂,封住了白鹤的翅膀。
褚明夷暂时不知道这一切,他醒来时已是上午。
登基后事务繁多,萧辞生在宣政殿忙碌,一时走不开。堂溪鹤来换药时,他一言不发,看上去仍在睡着,但睫毛仍会因疼痛而颤抖,昭示他并非毫无知觉。
堂溪鹤也不好说什么。
景清从采荷口中知道褚明夷脖颈受了伤,却不知缘由,只道是萧辞生害的。但他困于抱兰阁中,出入都有人看守,熬了一宿,上午才被允许出门。
一路小跑至撷芳殿,堂溪鹤刚走,褚明夷睁开眼,胸膛起伏微弱,远看似乎没有呼吸。
“先生!”景清脚步一顿,进而跑得更快了,风一样卷到床前,见他睁着眼,提着的心才落下来,乖巧地跪在床边,伸手去抓他的手,眼中满是疼惜:“先生伤可还疼?”
“好多了。”褚明夷微微偏头,脸白了一瞬。景清不让他乱动,自己抬起身子让他瞧。
“怎的一脸疲惫,昨夜没睡好么?”褚明夷摸摸他的脸,“瞧瞧,眼都快睁不开了。”
“担心先生,故而睡不着。”景清贴近些许,好让他不必费太多抬手的力气,面露难过,“是我拖累了先生,若不是我,先生本不必受这么多委屈。”
褚明夷用力在他脸上捏了捏,捏得小孩“哎呦”一声,才板起脸训他:“不可胡说。”
景清撅嘴,不服气但没反驳。
“困不困?”褚明夷拍拍床边,手腕翻转掌心朝上,“上来睡会儿,睡醒了用午膳。”
从褚明夷进士及第起便是景清的启蒙先生,后来任太子太师直到现在,是看着他长大的。景聿不常伴景清身边,一直都是褚明夷陪着,若是夜里独自一人害怕,景清就会跑来钻老师的床帐子。褚明夷后来便给他留着灯和枕头,简直是当自己的孩子在养。
他其实是个格外严厉的老师,但景清天生聪慧,又会讨机灵,褚明夷总找不到罚他的理由,在外人眼里看来便是纵容至极,宠爱有加。
见他邀请,景清当即喜笑颜开,脱了外衣蹬掉鞋子,三两下爬上床,小心避开褚明夷的伤处躺在他怀里。
褚明夷给他拍背,轻声道:“景清,先生做这些事,不只是因为受制于人,也绝非是被你拖累。大祁走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受苦受累的都是百姓。萧辞生……是破局之人,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先生做什么官、身在何处,都是不重要的小事,明白吗?”
“嗯……”景清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闷闷地在他胸前蹭了蹭,眼角湿润,“我明白,所以我愿意同先生打开城门。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褚明夷闭上眼,他精力不济,说这么多话都会累着,拍背的动作越来越缓,声音也越来越低。
“先生的事才不是小事。”景清嘟嘟囔囔,褚明夷没听清,但也无力再追问,揽着他睡了过去,呼吸绵长平稳。
轻手轻脚地掖好被子,景清也渐渐沉入梦乡。
微光从半掩的窗中探进屋里,尘埃在光线中上下轻飘,帐上的流苏被溜进来的清风拂动,帐中一片岁月静好。
萧辞生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当即屏退宫人,脚步无声地接近,在床前站定。
都说心思纯净、至诚至善的人讨小孩子和动物喜欢,他发现褚明夷就是如此,而且也很喜欢孩子。
如果他能和褚明夷有一个孩子的话……褚明夷会不会因此对他有更多耐心和好感?
按前面那几次的深度和量,多来几回,有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想法很快便被萧辞生否定了,他暗道自己真是穷途末路鬼上身,没招了选择跳大神,竟在想什么孩子。
先不说褚明夷肯定不能生,若是真怀上了,他那个身子也是决计撑不住的。萧辞生不能让他用生命冒这个险,更何况最后生出来的东西还会分走褚明夷为数不多的爱。
他们之间一定还能有其他的羁绊,超过血缘和时间。
萧辞生后退两步,没有打扰床上一大一小两个人,转身在撷芳殿里随意转悠。
入宫不过六日,除了折腾褚明夷,其余时间他都很忙,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如今的撷芳殿。
褚明夷东西不多,唯爱看书,撷芳殿东书房有三面到顶的书架,窗边一张松木书案。睡觉的寝居内,家具也不过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套桌椅、一张妆台,两扇屏风,
妆台上还搁着他送的胭脂水粉,萧辞生嘴里尝到唇脂的味道,喉结微动,缓步上前,目光在上面随意扫视着。
老竹木的梳妆台只有一层,东西一览无余,分门别类地摆得格外整齐,倒是被他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脂粉盒子打破了美感。铜镜旁放着檀木梳,镜子下压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子,想来是放簪子等一些小物的。
想到褚明夷平时戴的都是些素簪,没什么装饰也没纹理,平平无奇地插在脑袋上,萧辞生随手拉开盒子的抽屉,想看看他到底还有多少丑东西藏着。
定睛看清的瞬间,他怔住了。
随后开始发抖,狂喜、疑惑、恼恨、酸楚,五味杂陈,交织成一股四处冲撞的热流,迫切地在身体里寻找出路不得,只能徒劳地、反复地滚动翻涌,随着萧辞生起伏的胸膛摇晃着,晃出难以言喻的味道。
盒子内壁垫了厚厚的锦布,里面装着一枚红玛瑙石榴佩,坠着三粒金丝缠绕的朱砂;一只天青色锦竹刺绣香囊,刺绣针法粗糙,下面的流苏一看就是初学者手打的,难看;还有一个最小的东西挤在二者之间,是六年前萧辞生送的狼牙项链。
时间太久,项链绳子色泽黯淡,但狼牙光洁如新,泛着莹润的微光。
萧辞生指尖不稳,拿了好几次才成功把它拿起来。
他将狼牙紧紧攥在掌心,蓦然回首看向那张安静的床,眸中蹿升起一簇希望的烈火。
明天后天不更,蹲个榜,周四更新[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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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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