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明夷没参加晚上的宫宴。
他的身体只能勉强撑过后续的流程:至承天门继续宣读各种诏书,随后谒太庙告祖进行祭祀,最后回太和殿封赏诸臣。他不知走了多少路,动作机械,表情麻木,一整天都神思恍惚,终于不慎从台阶上跌下扭伤了脚。
萧辞生此刻满足远大与恨意,想着以后有的是时间,便也不再折腾他,大发慈悲地叫人送他回了撷芳殿,遣堂溪鹤随行给他治疗脚伤。
未至殿门,褚明夷终究按捺不住,呕血数升昏了过去。
景清还小,又有褚明夷有心护着,一早迁宫之后便在殿外翘首以盼。眼见着老师又吐了血,急得飞奔过来,但身量太小,根本支撑不住褚明夷的重量,反而被一起带倒当了肉垫。
堂溪鹤来迟一步,见状正要伸手帮忙,身侧忽然刮过一阵风,凭空伸出一只手将他轻轻推开,再眨眼间褚明夷身边就出现了一个黑衣人,俯身轻轻将他抱了起来,迅速闪进殿中。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速度极快。堂溪鹤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唯擅逃跑的大夫,就这么被推出数步之远,踉跄站稳,面露茫然。
回过神后,他心中一凛,急忙跟了进去。
褚明夷身边,什么时候有的这等高手?
景清却意外地高兴起来,拉着对方的衣摆,一叠声喊:“长离大哥!”
长离恭敬地对他点头,将褚明夷安置在床上,手指触上他的衣领解开纽扣。
“哎,干什么呢?!”堂溪鹤跑上前来呵斥,“你是谁,无诏擅闯皇宫,你要造反?!”
还上来就扒人衣服,知道这是谁的人吗!
小心恶狗护食!
“他可是先生最信任的人,你不懂不要瞎说!”景清警惕地拦在堂溪鹤面前,“你莫要狐假虎威,长离大哥有先生的腰牌,可以随意出入皇宫!”
“腰牌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小王爷。”堂溪鹤加重最后三个字的读音,如愿看到景清涨红了脸,腮帮子一鼓,还要跟他争辩,随即不耐烦抱起胳膊,斜眼觑着长离:“你是大夫?你要是的话我就走了啊,我饭还没吃呢。”
长离不语,只是快速脱掉褚明夷被血染红的外衫,小心清理干净口鼻中的血迹后,从怀中掏出只小瓷瓶,倒出粒漆黑的药丸。
他捏着褚明夷的下巴使他张开嘴,堂溪鹤见他拿着药丸往人嘴里送,赶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你给他吃的什么?”
“药。”长离头也不抬,震臂弹开堂溪鹤的手,将药丸推入褚明夷口中,单手垫在他后颈,另一只手从脖颈处往下顺,感到掌心喉结滚动,再捏开嘴看药丸是否已经成功咽了下去。
堂溪鹤只觉得指尖到小臂一阵剧烈的麻木,不由后退两步,瞳孔震颤,几息之后转身就走,想要去找萧辞生。
还未走出撷芳殿,就见萧辞生裹着一身酒气,脸色黑沉,气势汹汹大步而来。
完了。堂溪鹤满脑子只有这两个字。完了。
身后褚明夷低声呻吟,缓缓睁开眼。待看清身边人的脸时,表情似悲似喜,沙哑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主子在哪,长离便在哪。”长离托住他伸出的手,柔滑细腻的指尖落在掌心,轻得仿佛一只蝴蝶。指甲圆润整齐,刮出几道轻微的痒。
神思倦怠,褚明夷吐字艰难,只好缓慢地眨眨眼,摇摇头,手指推他的掌心,示意他离开。
然而萧辞生已至近前,墨色瞳孔中惊涛翻涌,衣袖下双拳紧握,额角青筋暴起,开口时声如冷铁:“朕怎么不知道前朝旧臣的腰牌,能进本朝的皇宫如入无人之境?”
长离面无惧色,安抚地握住褚明夷指尖,对萧辞生行礼,应道:“今日御诏广告天下,主子仍留有太子太师之职,持腰牌可随时出入皇宫。”
萧辞生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对于褚明夷的处置,因他地位特殊,才能却是世间无二,手下人各执己见,已互相争辩了数日。萧辞生本想先留个虚衔给他,明日早朝再随便安个近前的官职,好将人扣在身边,又不至于让他握持大权,没想到让这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狗钻了空子,竟闻着味寻到宫里来!
“这宫里又没有太子,随意闯入,视为谋逆。”萧辞生字句铿锵,酒意激着情绪直冲头顶,顿时升腾出一种被人背叛的暴怒来。“来人,给朕拿下,押入诏狱!”
褚明夷当即挣扎起身,竭力想要发出声音求情。长离却对他摇摇头,顺从地被人扣住双臂,粗暴地押了出去。
萧辞生一把将还想开口的景清甩给堂溪鹤:“滚!”
堂溪鹤早就被萧辞生周身黑气吓得巴不得快滚,只是刚才不敢动。得了令后大松口气,手忙脚乱接住景清,不由分说地夹在腋下,一手捂住嘴,哪怕被踢踹了好几脚都没顾得上疼,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你有什么要跟朕说的么?”萧辞生一步一步靠近床榻,目光锁着床上挣扎的褚明夷,看他因着急而诱发了咳嗽,咳得双眸水光淋漓,面颊微红。
视线下移,落在单薄雪白的里衣上,眼中风暴几乎化为实质,呼啸着要将褚明夷卷起撕碎。
他仍着一身华服,腰佩宝剑,听闻手下来报后匆匆赶来,看见的却是褚明夷衣裳都被脱了却还冲对方笑,见人被带走惊慌失措担忧不已,自己还有脚伤,命捏在他手里,竟还想着替对方求情!
“他为什么能抱你,为什么能脱你的衣裳?”萧辞生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提起来,双目逐渐被赤红侵染,脖颈上青筋毕现,呼吸粗重,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那可是我亲手给你穿上的!说!”
褚明夷呼吸受阻,下意识伸手抓住萧辞生的手腕跪在床上,受伤的脚腕因姿势压迫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面露痛苦之色,艰难地张开嘴,想要拼凑破碎的字句解释,下一瞬便在萧辞生剧烈的摇晃下眩晕耳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啊!”萧辞生的手指越收越紧,他大怒至极,怒到几乎要看不清褚明夷的脸,眼前只有一片白色,与脑海中不断闪现的回忆融合拼凑,模模糊糊地传递着他被背叛、欺骗,被一个侍卫比下去、被褚明夷抛弃的信息。
凭什么?褚明夷凭什么对别人好?对他就如此狠心,千防万防?
被酒意模糊的意识里,逐渐生出一丝名为“嫉妒”的情绪,如微末之火,沾了内心因求不得而荒芜的野草,渐渐烧出燎原之势。
喉咙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褚明夷脸色涨得紫红,瞳孔涣散,挣扎的力道越发微弱,整个人沉沉地往下坠。
萧辞生手上一重,刹那间回过神,扬手将褚明夷甩开,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大幅起伏,四下扫视一圈,一脚踹倒了旁边的衣架。
尤不解气,他愤愤地骂了几句,扭头就要去杀了长离。
衣摆忽然被人拽住。
脚步一顿,萧辞生低下头,见褚明夷伏在地上,长发披散,泪眼朦胧,唇脂在刚才就蹭花了,露出惨淡的底色,脖颈上一圈青紫掐痕。
“陛……咳咳……陛下……”褚明夷喉咙像是被烧坏了一样,嗓音嘶哑难听。“求陛下……放过长离……”
脑子里“轰”的一声,萧辞生什么都听不见了。
“你在求我……” 他喃喃道,脚步踉跄一下,因暴怒扭曲的五官抽动着,目光因过于难以置信而显得空白。“你为了他才肯来求我?”
“褚明夷。”萧辞生甩开他的手,困兽一般在原地打转,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又指指门外,声音同样嘶哑,“他是你什么人?嗯?你竟然肯为了他求我?!你的风骨呢?你的气节呢?被他迷得找不着了?啊?!”
一叠声的质问让本久昏沉的褚明夷根本找不到回答的空隙,萧辞生声音还大,穿透力极强,每个字都重重地砸在他身上,砸得他心脏狂跳不已,不得不捂住胸口,大口呼吸,蜷缩起身子缓解那种濒死的窒息。
“你是不是和他睡过,嗯?所以才这么护着他,是不是?!”萧辞生得不到回答,焦急地蹲下身,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扯起来,“你还跟多少人睡过?我不在京城的时候,都是谁保护你?”
他抚摸着褚明夷的脸,目光癫狂痴迷,语气也缓下去,却如同在钝刀割肉,将褚明夷片片凌迟。
“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脆弱,群狼环伺下该如何自保?他们是不是要你用身体交换?只要乖乖被*一次,就能老老实实受你管制?”
他有这样见不得人的旖旎心思,就以为所有人都同他一样。因为那是褚明夷,勾魂夺魄,摄人心神。
已经沉浸在自己狂妄的想象中的萧辞生,丝毫没有发现褚明夷有什么不对。
“……”他张张嘴,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辞生的话他不止听过一次了,这些话曾经从许多人口中说出来过,明里暗里,配合那些眼神——就像今早百官的眼神一样,已经伴随了他将近六年。
六年,他一共才活了几个六年。
褚明夷呆呆地,任由自己的肩膀被人摇晃,视野中一切事物都在飞速旋转、崩塌,他听到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呢喃:“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吧……你已经很累了……结束这一切,去你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
嘴唇动了动,褚明夷低声说了句什么,萧辞生没听清,停下动作,皱着眉盯着他:“什么?”
“对不起……”褚明夷垂下头,凌乱的墨发遮住了脸。
“……什么?”萧辞生不明所以,他为什么要道歉?跟谁道歉?他吗?褚明夷终于觉得对不起他了?
来不及欣喜,萧辞生的嘴角还没扬起来,褚明夷忽然以迅雷之势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手腕翻转,锋利的剑刃搭在颈侧,寒光舔舐上皮肤。
双手用力,长剑瞬间割断头发,用力压向纤细的脖颈!
一切都是刹那间的事,萧辞生几乎是全凭本能牵动身体,一掌击在褚明夷腕部。而褚明夷在冰凉的触感裹挟皮肤之前恍惚一瞬,脑中突兀地闪过一个想法: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如果我死了,景清该怎么办?长离该怎么办?
我明明刚刚决定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为景清铺平前路的……长离是为了我才入宫,才被抓走,有性命之忧的……
就这么死掉,是不是太自私了?
正是这一瞬的恍惚让萧辞生得了手,手腕被击中顿时泻力,长剑脱手,在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之后“当啷”坠落在身边。
萧辞生剧烈颤抖着,用力将他拉进怀里,死死捂住他的脖子。
温热的血液很快沾满掌心,从指缝溢出。褚明夷双目微阖,睫毛如凝固一般,一动不动。
“褚明夷……”眼看着他眸中光芒越来越越弱,萧辞生声音抖到劈了叉,酒彻底醒了,“褚明夷,你别睡,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就像八年前在街头惊鸿一瞥,从此一瞬即成永恒,是烙印在生命中滚烫的、鲜活的心动。
恍然间似有青竹气息萦绕鼻尖,褚明夷叹出一口气,合上了双眼。
“明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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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挥剑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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