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后的第一场雨下得轰轰烈烈。
南江初春潮湿多雨,是寒气会渗进发丝的魔法攻击。只换衣服没用,云灯只靠鼻子都能闻出来,不喜欢。
叶平川到家后通常会先洗个热水澡,把外面的气味冲刷干净,再找找今天人窝在哪里,看心情怎么样,能不能一起吃晚饭。
多数时候都不能。他会一个人吃晚饭,顺便询问阿姨云灯在家里一整天的动向。
自从被口头教训过之后,她再也不玩种田游戏了,说不玩就完全不玩,一分钟都不玩。赌气一样的。
把唯一的爱好断掉之后她更无事可做,除去吃喝拉撒睡,清醒的时间就都用来践行“讨厌叶平川”的行为准则。
由于叶平川的施压,她吃药比吃饭还准时。但最好吃药的时候他不在旁边。
否则云灯吃一半剩一半,剩下的会一把砸到他脸上。
叶平川一点也生不起气来。因为太漂亮了,哪怕撒个泼也像在拍破碎感微电影。
更何况,这是云灯难得愿意搭理他的时候,是需要被保护起来的任性。是他求之不得的,珍惜的部分。
家里的阿姨却先有了说法。
大概是看两人一直不和睦,叶平川又好脾气的样子,她隐晦地表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太太是精神方面有问题,脑袋里想的跟正常人不一样。不比癌症肿瘤那些,听说这种病是治不好的。”
叶平川当晚就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换了一遍,连家政公司都换掉了。吓得前公司打电话来问,是不是服务上出了什么纰漏。
也不单是因为多事的那个阿姨讲了云灯的坏话。最近又有媒体号在传他和云灯“感情不和”“早已离婚”的新闻,他怀疑有身边做事的人泄露消息,新来的这批都签了保密协议。
云灯不关心这些。
她的记忆力变差了很多,即使是如此单调的日常生活也常常断片,想不起前一天发生的事,身边人的脸也没有看清过。
更讨厌的是药物有副作用,再加上换季,这个春天她的过敏症状尤为严重,诱发了神经性皮炎,总忍不住把身上抓得鲜红。
到了晚上会更严重。叶平川和她一起睡,每次发现都要捉住她的手,不许她乱抓。她越是抓不到,越是会被想象中的那种痒折磨得难以忍受,越是火大,只能把叶平川按在被子里揍一顿,再趁他不注意往床单上蹭几下。
放在以前还能靠做/爱转一下注意力,可同样是药物的副作用,会让人性—欲衰减。即使叶平川脱光了躺在她怀里,用她最喜欢的方式吻她,她也感受不到情.欲的流动。
可以说很让人绝望了。
叶平川只好想别的办法,讲些小时候的糗事逗她开心。好在她还算喜欢听。有时她也想要讲自己的事,但往往沉默很久之后,又说,“我不记得了。”
她曾经是个思维灵活,巧言善辩的人,现在连表达能力也在退化。
叶平川最担心的也是这个。皮肤表现出的症状还算是看得见的,可看不见的地方呢?
最近她常常情绪崩溃,很小的事都会让她崩溃。但她又不说话。哪里痛也不说,需要什么也不说。
她不想大吵大闹,只会在缄默中流泪,继续讨厌叶平川。
她本不用承受这些的。都是因为他非要她这么活着。
爱真是害人的东西。
他们躲在厚厚的被子底下拥抱,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的心跳。某个瞬间,她想对叶平川说,干脆还是跟我一起死掉吧。
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好,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我们一起换一个世界,把这些都忘掉吧,然后开始新的人生。
可这也是谎言吧。她人生中的每次重新开始,不都是以失败告终的吗?一次次想要把过去抛弃,删除,然后失败,又重新开始,重蹈覆辙,直到耗光精力。
什么新人生啊。无论是哪个世界,她根本就没有再重来一次的力气了。她连脑海中的幻想都是骗人的。
她不想再对叶平川说谎了。
于是家里继续安静。
三月末,叶平川在机场跟程沐风碰了个面。
纯粹的偶遇。两人都是工作出差,有段日子没见了,就停下说了会儿话。
程沐风对他家里的变故略有耳闻,看他也是一脸可怜样,“怎么瘦这么多?”
“有么。”叶平川摸了摸脸,“别提了,隔三岔五进京打工。资本家不做人啊,纯把我当牲口使。”
程沐风没作声,视线落在他泛青的手背上。淤血的针眼还没消。
他最近忙得昼夜颠倒,饮食不规律,肠胃功能紊乱。回来之前闹胃痛,趁着在酒店补觉时吊水。睡着睡着自己忘记,一翻身把针头扯了出来。
察觉好友的视线,叶平川不在意地晃了晃手背,自嘲道,“都得上霸总同款病了。这日子也是好起来了。”
“……”
话虽如此。程沐风打量他,略疲惫的神态里却有往常难见的沉稳。
两人打小就认识,程沐风太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连他会闪婚也不意外。他从出生得到的一切都是幸福人生的标配,所以从不考虑什么付出代价,沉没成本。只要想要,就什么都敢尝试。
他相信世界上没有无法解决的难题,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只要有爱,一切都不是问题。
那是一种过于理想,以至于显得不太成熟的信念,只会存在于圆满的人生里。可现实是,他很难遇到一个像他一样圆满的人。
“你知道从我们学校到十三中有多远吗?”他忽然问程沐风。
程沐风摇头。他说,“开车过去只要半个小时。”
在未曾相遇的时间里,他每天待得最久的地方,距离云灯只有半个小时。
他这阵子都在思索和寻找对云灯的病情有帮助的方法,甚至违背当初的原则,把她从出生到现在的经历查了个底儿掉。
其实他一直都想知道的,但总幻想着有一天云灯会愿意亲口讲给他听。而不是以这样残酷的形式,变成冷冰冰的资料送到他面前。
助理扮成记者,借口说云灯要出个人传记,去她曾经的学校里采访。带回的素材有几百G,很多老师都对她印象深刻。但并不是她本人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一桩丑闻。
初中时云灯的母亲曾和她班上同学的父亲私缠不清,对方的妻子直接闹到学校,轰动一时。教导主任办公室里,云灯给父母各自都打了很多电话,没有人接。
“我记得那天在办公室,直到最后她都坚称对方是在诬陷造谣,把那些难听话一句句都骂了回去。”
录像带里,云灯的初中班主任说,“她跟父母的关系其实并不好。但小孩子嘛自尊心强,闭着眼睛也要帮家里人说话的。”
但她还是没有等来任何一个人。
原本她在学校里过得还不错,人长得漂亮,性格又随和,无论女生还是男生都跟她玩得来。自那以后,学校里再也没有人跟她讲话了。升入高中后情况也没有好转。
绯闻的传播速度总是比火箭还快,甚至因为高中时期她自己租了房子住,流言蜚语传播的花样更多了。只是因为现在的她已经成名,老师们说话都非常客气,“怪不得总不见她到学校来上课,应该就是为了艺考在做准备吧。能成事的人都有主见哈。”
只有她的高中班主任说,“真没想到她能考上。幸好她后来改变想法去港市了,否则按她当时的志愿,还不一定呢。”
叶平川听见视频里传来自己母校的名字。那是国内顶尖的电影学院,也是云灯原本打算报考的学校。
可是只靠美貌还不够。每年想要考进去的学生实在太多了,有天分的也多,努力之外,资源和人脉同样重要。否则培训机构又怎么赚得盆满钵满呢。
叶平川还记得自己艺考那年大概的费用,够市中心一套平层的首付。父母主打一个不理解但支持。况且有时候也不只是钱的事,他刚跟家里宣布要考电影学院不久,就跟后来的院长和系主任坐在一起吃饭了。他当时甚至还觉得饭局太久,会耽误他打游戏而不太想去。
那是十几岁的云灯,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的。
傅谦明却可以帮她实现。
怎么能怪她跟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走呢。反正亲生的父母也没有比较值得依靠。
可傅谦明也并不是因为欣赏或尊重她的天赋,才把她送进电影学院读书的。那份恩赏不过是随手撒下的鱼饵,却需要她用早熟的聪慧,年轻的身体以及能献出的一切去偿还。
叶平川红着眼把几百个G的素材看完,失眠到天亮。
他站在上帝视角浏览云灯的人生,试图从中寻找转机,勘出破局之处。却发现命运开的玩笑没有分寸,每一个节点都是痛不欲生。
他找到了云灯的学校,找到了云灯曾经租住过的城中村,甚至找到她冬天去蹭暖气的便利店,却找不到能让她好起来的理由。
以为爱能挽救一切的想法太自大了。
在遇见他之前,积压在血液里的痛苦早已把她塑形。
是他出现得太晚了。
现在他对云灯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活着,能喘气儿就行。但是连这种要求他也觉得自私。凭什么要求云灯为了他活着呢?还有那么漫长的人生,让她在悲伤中度过是种明知故为的折磨。
如果心碎是无法挽回的。
他怀念云灯和他生气拌嘴的日子,怀念假期旅行,牵着手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怀念在家里休息,玩游戏吵得鸡飞狗跳。即使云灯最初是带着别的目的接近他,那些日子里,至少也带有一点真切的快乐。
那是原本就很珍贵的时光,当下回忆起来更多了些绝版的意味。
他很害怕云灯再也不会好起来,但一个家里不能同时存在两个心碎的人。他不允许自己有那种念头。
“我得快点回家。”叶平川嘀咕,“她最近喜欢在客厅躺椅上晒着太阳睡午觉。那里五点之前就没有阳光了,我得把她带到楼上去睡,不然她会冷的。”
“好。你要找的人我也会替你留意。”
程沐风说,“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
他当然听说了叶平川在疯狂找人,关系亲近的发小们没有哪个不知道的。“我们都会帮你留意的。”
叶平川点点头,“谢了。找到必有重赏哈。”
“……”
“走了。”
那片海里没有打捞到她的DNA,骆迎春是不是还活着,谁也不知道。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断扩大搜索范围,哪怕全世界找人,也要一个结果。
爱做不到的事,或许奇迹可以。
**
对病人而言,春天是个危险的季节。云灯从自己的情绪变化里亲自体会到这点。
叶平川不声不响地收走了家里所有的尖锐物品。但是这一天,她不小心把杯子打碎了。
诚实的说,她站在一地玻璃碎片旁看了至少有十分钟。
非常心动。
可是她又想,快五点钟了,叶平川就要回来了。他看到一地血会害怕。
他会非常非常难过。
云灯的脑海中浮现出他痛哭的脸,只好头疼地叫人过来收拾。
同时又觉得,没准是最近吃的药有些作用,她都有力气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情绪不稳定的感觉虽然糟糕,但还是比没有任何情绪要强一点。
叶平川在四点三十五分到家。她坐在楼梯上,捧着脸看墙面光影晃动的影子。是很多叶子挤在一起的形状,外面的树好像长高了。
发现她没在睡觉,叶平川有些意外,站在楼下仰着脸对她说,“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开心一点?”
他每天回家都要问同样的话。云灯不想回答,但发觉他手上有晃眼的闪光,“那是什么?”
“猜猜看。”叶平川故意把手指并拢,攥紧了,走过来平举在她面前,“在哪只手里?”
很无聊的小游戏。
云灯思考了十分钟,指指他的左手,“这个吧。”
“怎么这么厉害。”叶平川笑着摊开左手,掌心里躺着一枚钻戒。是她的那枚婚戒。
云灯没有诧异。她自己也不太记得把戒指放在哪里了。
直到叶平川又拿出一张照片。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被晃动的镜头拍得有些模糊,却有种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魅力。
她这才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捏着照片仔细看了又看,“你怎么会知道我保险柜的密码?”
叶平川说,“你都写在遗嘱里了。”
他去了趟云灯的公寓,本来是给她打理产业要找合同印章,没想到意外发现了这个。
照片应该是他还在上大学的时候被路人拍到的,但认不出具体哪一年。
取景构图都一般,甚至镜头都没有好好对焦。他不知道云灯为什么会喜欢这张照片,喜欢到要放进保险柜里保存,但洋洋自得地笑,“这么早就暗恋我?”
云灯好像没有听见他说话,直愣愣地盯着照片,半晌,眼泪啪嗒啪嗒往上砸。给叶平川吓一跳,连声改口,“别,我说错了!是我先暗恋的,是我先暗恋的。”
“……”
爱真是复杂又狡猾的东西啊。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叶平川想。
她曾经以为要付出一切才有可能得到的爱,现在却无需付出任何,就能得到。
为什么当时她没有选择叶平川呢。
为什么她每一次都没有选择的这个人,最后反而留在了她身边?
命运给出的题目固然用心险恶,她也是个完美避开正确答案的笨蛋。
“太晚了……我已经,一个人很久了。”她磕磕绊绊地说,“我都,都已经,这样了。”
叶平川接住她的眼泪,耐心地擦完,“那就跟我在一起更久。久到把前面的人生都超过。”
[害羞][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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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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