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雨泽记忆最亮的部分停在五岁。
客厅里有一盏橘黄的落地灯,爸妈在灯下跳慢三步。
爸爸把妈妈抱起来转圈,妈妈笑得像一串铃铛。
他以为“家”永远会亮着那盏灯。
灯是在谭雨泽七岁那年熄的。
妈妈开始晚归,身上带着烟草和陌生的古龙水味,她摔酒瓶的声音像打雷。第一次打他,是用空酒瓶敲肩膀——“你为什么哭?闭嘴!”
玻璃碎片划破他的手指,血滴在地板上,像灯丝熄灭前的火星。
八岁,妈妈拖着行李箱走了。
她说:“你跟你爸过吧,他才是好人。”可“好人”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抱过他。
爸爸开始喝酒,喝到凌晨,抱着马桶吐。
谭雨泽在厨房热牛奶,把牛奶倒进杯子里,再倒掉——他不知道该给谁喝。
十岁那年,爸爸娶了后妈,后妈的声音像一把薄刀片。爸爸不在时,刀片就落在他和妹妹身上。
“拖油瓶”
“跟你妈一样贱。”刺耳的话落入耳中。
……
她拧他大腿内侧,不留痕迹,他学会了把痛感换算成数学题:一次拧3秒,平均7天结痂,一年52周,大约156秒。
可痛感永远算不尽。
十二岁,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只带了数学竞赛的奖状和一件外套。在24小时便利店门口坐到凌晨三点。
店员给他一杯热水,杯壁的雾气蒙住谭雨泽的脸,他更不想回家去了,可又想起那个年纪尚小的妹妹谭雨漆。
那一刻他发现:原来陌生人的善意也能让人哭。
十五岁,他长到1米78,后妈不敢再动手,她开始用语言雕刻他的骨头。
“你爸早就不爱你,他恨你妈,也恨你。”
他每次把耳机塞进耳朵,音量开到最大。
听的不是歌,是心跳。
他在想:如果心跳也能拿满分,那一定是我唯一不会被扣分的试卷。
十六岁,他考进市一中。
离家那天,他带走了两样东西:
1.那片橘黄落地灯的玻璃碎片。
2.爸爸酒柜里最后一瓶没开封的红酒。
他在高铁上把它倒进垃圾桶,听见“哗啦”一声,像亲手倒掉童年。
十七岁,他遇见她——许黎,第一次见她不是在校门口,而是在竞赛集训。她递给他一张草稿纸,上面是一道她没做出的几何。
他盯着题,她盯着他手腕的旧疤。
过了很久,她轻声说:
“这道题可以有很多种解法,但你的解法不需要再增加一条‘疼’的辅助线。”
那一刻,灯好像又亮了一下。
十八岁成人礼前几周,他把那盏灯的碎片埋进了银杏树下,他对心理老师说:
“谭雨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痊愈,但他确定——疼痛不再是他的坐标轴,它只是他曾经路过的一片阴影。”
谭雨泽把这封信折成一架纸飞机,机头写着:
“TO七岁的我——别怕,二十岁的你会是一盏灯,而灯,是你自己点亮的。”
飞机起飞,掠过校庆的焰火,像那年便利店门口的水汽,像五岁时橘黄落地灯重新亮起的——第一束光。
谭雨泽别叫去了德育处,作为学生会代表是要去处理事务的,教导主任老宋让他和几个其他学生会的填表。
他低头填表,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谭雨泽,你的银杏叶掉了。”
许黎蹲下去,把那片压得薄薄的银杏叶捡起来。叶柄上还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正是那天,她挂在树梢钥匙圈上的那根。叶子被太阳晒得发脆,脉络却清晰得像一条时间地图。
“我以为它早就被风吹走了。”谭雨泽接过,指腹在叶脉上摩挲。
“我偷偷收起来了。”许黎耸耸肩,“怕你真把它忘了。”
填完表,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一路是学生和老师的人潮。行李箱轮子滚过地砖,发出连续的咔嗒声,像心跳的节拍。
许黎忽然侧头:“心理中心的预约,你去了吗?”
“去了。”谭雨泽点头,“第一次哭得像小时候被我爸摔碎的那盏灯。”
他顿了顿,声音低却稳,“第二次没哭,只是把灯片拿出来,对着阳光看它的裂痕——原来裂痕也可以透光。”
绿灯亮。两人继续走。风吹起银杏大道两旁的叶子,哗啦啦像掌声。
晚上。
宿舍是四人间,谭雨泽床位靠窗。他把那片银杏叶用透明胶贴在书桌前的墙上,旁边是一张新的便利贴,上面是许黎写给他的四个字:
“光从裂缝来”。
凌晨一点,室友都睡了。谭雨泽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那瓶一直没开封的红色墨水——那天,心理老师让他写下“想对过去说的话”。
现在,他终于旋开瓶盖,在银杏叶背面轻轻描了一道∞。墨迹顺着叶脉晕开,像一条缓慢愈合的伤口。
写完,他把叶子合在掌心,像合住一段旧时光。
窗外,清华园的夜灯一盏盏熄灭,只剩银杏大道尽头的路灯还亮着。那光落在叶子上,裂痕里透出的颜色,是他七岁那年客厅里最熟悉的橘黄。
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至于为什么是他上台,许黎没一起是她已经就得烦躁了没必要这样麻烦。
演讲稿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我曾经把疼痛当坐标,现在我把坐标写成公式——∞=1÷,当分母趋近于0,整个值趋近于无限。”
台下掌声雷动。
他望向观众席第一排,许黎举着手机,屏幕上是那道熟悉的∞形灯影。
她冲他比了个口型:“灯亮了。”
谭雨泽笑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低头去看那片银杏叶。因为他知道——光,已经在他心里长成了一整片森林。
高三教学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心理咨询室的窗还亮着,许黎把文件夹抱在胸前,轻轻叩了三下门。
门开了一条缝,陆毅探出头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几缕。
“小黎子?你不是去交出勤表吗?”
“交完了。”许黎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袋,“来找你——顺便找老师。”
陆毅愣了半秒,侧身让她进来。灯光下,他的影子比平常短了一截,像是被人偷偷削去了一块。
走廊里的十分钟两人坐在咨询室外的长椅上。许黎把纸袋放在腿上,声音压得很低。
“那天,老曹让我负责收大家的‘写给未来的信’。你的信里夹着一张公交票根,背面写着‘2015.8.12妈妈带我坐最后一班车’。我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陆毅的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像在数拍子。
“那天我妈走了。”他咧嘴笑了一下,笑意没抵达眼睛,“把我放在外婆家门口,说去买冰淇淋,再没回来。”
许黎没追问,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银杏叶,递给他。“我把它晒干了,不会枯萎,你的故事也一样。”
陆毅捏着叶柄,指节发白,终于开口:
“我妈有抑郁症,后来改嫁到外地。我爸……觉得是我拖累她,喝醉了就打我。外婆年纪大了,护不住我。初中三年,我身上没一块好肉。”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所以我喜欢跑步——只有在风里,才听不见耳光声。”
心理老师的门再次打开老师姓周,三十出头,笑起来像一杯温牛奶。
“两位同学,一起进来吧。”
咨询室铺了浅灰色地毯,墙角有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像极了谭雨泽描述里那盏碎掉的灯。
周老师示意谭雨泽坐在单人沙发上,许黎则坐在他侧后方的矮凳,像一棵安静的后盾。
周老师递给他一盒彩笔和一叠白纸。
“不急着说,先画。”
谭雨泽选了最深的黑色,在纸中央画了一条笔直的跑道,又在终点画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接着,他用红色在跑道外画了一圈又一圈的栅栏。
“跑道是自由的,栅栏是声音——我爸的、我妈的、邻居的。”说到“邻居”时,他笔尖一顿,红色颜料晕开,像渗血的伤口。
许黎看到,他的左手腕内侧有一道淡白的疤,像一条不肯愈合的裂缝。
周老师的“安全岛”训练“现在,闭上眼睛,想象你站在跑道的起点,但这一次,栅栏外站满了人——他们是谁?”
谭雨泽的喉结滚动:“我爸,拿着皮带;我妈,背对着我。”
“好,慢慢呼气,把栅栏变成透明的玻璃。你可以看到他们,但他们进不来。”
谭雨泽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
“现在,在跑道尽头放一样东西,让你愿意跑向它。”他沉默了很久,说:“我想放外婆做的桂花糕。”
“那就放。”
画面里,玻璃外的父亲开始模糊,桂花糕的香气却扑面而来。
谭雨泽的嘴角第一次有了真实的弧度。
周老师的提问训练结束,递给她一张便签:“作为朋友,你可以问他一个问题。”
许黎写下:“如果桂花糕会说话,它会对你说什么?”谭雨泽看着纸条,眼眶发红,却笑出了声:“它会说——‘跑慢点,别摔了,我会等你。’”
周老师把那张跑道图装进一个透明文件袋,递给谭雨泽。“下次来,我们给栅栏加上门。”
谭雨泽点头,转身时,许黎把那片银杏叶别在他胸前的口袋上。
“桂花开的时候,跑回来吃糕。”
“好。”
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到银杏树下,谭雨泽突然停下。
“小黎子,谢谢你没把我当可怜虫。”
“你不是可怜虫,”她踢了踢脚下的落叶,“你是还没发芽的种子。”
风过,银杏叶沙沙作响,像在回应。
心理咨询室的灯熄了周老师在记录本上写下最后一行:
“来访者谭雨泽,首次暴露创伤记忆,情绪平稳,支持系统良好(同伴:许黎)。计划4次后续访谈,目标:建立‘自我安全岛’,逐步拆除栅栏。”
写完,她抬头望向窗外——那棵银杏树在夜色里静默,却分明有什么东西,悄悄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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