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木市的夜很清冷。
国常路大觉的这处宅邸选址极好，坐落在半山，远离了城市尘嚣，夜深时静谧得能听见窗棂结霜。威兹曼躺在柔软却陌生的客房床铺上，他们并没有见到打理宅邸的佣人，身下的被褥却散发着干燥的日晒气息，与睡在德累斯顿地下室的感觉截然不同。
这或许就是神奇的阴阳术？失策了，出发前竟然忘记问中尉，他家里是不是真的有传说中的式神妖怪。
他合着眼，没有多少睡意，只好胡思乱想。
烙印在手背上鲜红图案，在黑暗中正散发着幽幽的律动。
令咒，也算圣遗物的一种吗？
好想研究一下原理到底是什么！但赛库罗姆估计对此也知之甚少，所以威兹曼在慕尼黑才没有开口。
他想起了赛库罗姆·海德艾伯。
这个名字在威兹曼的记忆里，总是伴随生涩极了的金属味，和羞愧难堪的冲动。此时单单是念头一往这里转，就让他忍不住捂着脸躲进被窝里。
疲惫感渐渐漫上来，意识的边界在几个呼吸间变得模糊。自从得到了石板的认可，睡眠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如此突兀的睡意，属实有些不寻常。
不过，也无所谓吧。
反正这些事再也影响不到他了，威兹曼的内心毫无波澜。
现实的触感，隔壁房间爱德华平稳的呼吸声，都在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段更加清晰的过去。
————
梦境中，威兹曼睁开眼。
窗外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上寒霜铺陈，皮革和枪油的味道冲进鼻腔，柏林近郊的军事学院并不会因为极端天气放学员一马，好在他今天没有体能训练安排。
哦，原来回到这个时候了。根据标志物和周遭环境，威兹曼迅速确认完毕自己所处的时间点。
那时，他离触及那块决定命运的石板还很远。
阿道夫·K·威兹曼，只是一个不情不愿地遵循家族的安排，被送进柏林军事学院的贵族子弟。
威兹曼喘了口气，摘下沉重的护面，银色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他对面站着的青年，有着一头规整的黑发和一双燃烧着烈焰的赤色眼眸。
“赛库罗姆，为什么非要跟我练习呀，你就是在欺负人！”威兹曼用毛巾擦着脸，情不自禁地抱怨，“这就是第一名的实力吗，艺术选修课竟然能说服导师同意你修冷兵器实训。”
他们的相识开始得很平淡。
赛库罗姆是那一届最出色的学员，他的出身并不显赫，因此付出了比旁人多几倍的努力。他代表了帝国所渴求的一切，精准、自律，像一部运行良好的机器。
而威兹曼，课程成绩一向优异，行为举止则是公认的异类。
赛库罗姆需要威兹曼家族的背景为他做毕业后的推荐。威兹曼也不在乎对方的野心，只是觉得他为了达成目标可以付诸一切的热情，有种前所未见的新鲜。
“战场上没有人会管你会不会弹钢琴，威兹曼。”赛库罗姆解开被汗水浸透的衬衫，肌肉线条分明，充满压迫感，“有效地执行任务，才是判断军人是否合格的唯一标准。”
“术业有专攻嘛，我承认我的确不是实战派。”威兹曼预感到对方接下来的长篇大论，赶紧投降讨饶。
“那你偏题了的战术指挥课作业该怎么解释？”
威兹曼心虚地解释：“啊……那个。我只是觉得，如果能优化燃料配比，运输效率应该可以更高。”
“所以你就向只有中学学历的长官提交了一份材料学论文，甚至没给里面的专有名词写注释？”
“说起这个，虽然那次的作业浅显到有些糊弄事，但我在那之前从没有系统地接触过材料学呢，乍一看是挺有意思的。”
赛库罗姆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可以，但不是在这里。在这里，你只需要学会怎么赢。”
威兹曼没有争辩。
他其实有些佩服赛库罗姆。佩服他那种能将全部精力聚焦于一个目标的能力。而自己，总是会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分心。
在战略课上，教官们慷慨激昂地宣讲着生存空间与民族荣耀，威兹曼对此不甚关心，分出点注意力去瞄第一名在做什么。
他身旁的赛库罗姆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旁的地图，像是要用视线在上面烧出一个洞来，威兹曼提心吊胆地打了个寒颤，赶紧把自己演算公式的笔记本收起来，生怕它也不幸遭难。
“你真的相信那些吗？”一次课后，走在回寝的路上，威兹曼忍不住问他。
“相信什么？”
“荣耀啊、正义啊什么的。”威兹曼复述着，“为了它们，去伤害那些具体的人，虽说我们素不相识。”
赛库罗姆赤色的眼睛在黄昏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深沉。他停下脚步，回头等着威兹曼跟上。
他说：“威兹曼，荣耀不是口号。它是饥饿者餐盘里的面包，是失业者得到的工作，是帝国重新屹立于世界的基石。它需要用钢铁来铸造，用鲜血来浇灌。”
“你不适合这里。”他一字一顿，“趁着还有反悔的机会，早点离开吧。”
眩晕中场景骤然切换。
眼前不再是窗明几净的学院，而是他国边境的泥泞与浓烟。
他乘坐在一辆半履带装甲车里，颠簸的路面让他几乎无法握枪。
开战后，凭借家族的运作和个人出色的科研背景，他被分配到一个技术观测小组，随同一支装甲师行动。
此前在军校中讨厌的味道变本加厉地透过每一条缝隙环绕着他。刺鼻的柴油废气、火药的焦糊味，以及一种甜腻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混杂在一起，让他胃里难受得无法思考。
“轰——！”
不远处的村庄轻易被捏碎。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咿——呜——”
尖锐的呼啸，由远及近，仿佛是女妖撕裂天空的哭嚎。
“斯图卡！是我们的斯图卡！”车里的通讯兵兴奋地大喊。
威兹曼透过狭窄的观察窗，看到那如同黑色秃鹫般的俯冲轰炸机，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扎向地面。那声音不是飞行本身发出的，而是安装在起落架上的风哨——“耶利哥的号角”。
它的唯一作用就是制造恐慌。
轰炸结束。
装甲车碾过焦黑的土地，驶入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村庄”的废墟。
他踩在松软的、混合着灰烬与什么的泥土上。四周很安静，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坦克的引擎怠速声。
他看到了荣耀。
被烧焦的马车中，一家人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年轻的士兵半个身体被埋在倒塌的墙下，圆睁的双眼倒映着灰色的天空。一位年迈的妇人她只是在低声哼唱着什么，用手轻轻拍打着那具小小的、残缺的身体。
透过地下室被轰开的入口，同僚们正试图拉出里面蜷缩着的几个平民。
威兹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扶着断壁，剧烈地干呕起来。
“不适应吗，少尉？”
赛库罗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制服笔挺，靴子上没有沾染多少泥污，一如当年实战训练中那般从容不迫。
赛库罗姆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看了一眼威兹曼的脸色，补充道：“很快就好了。这里的抵抗很轻微，我们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
“他们……”威兹曼的声音沙哑，他指着那个地下室，“他们是平民。”
“战争中没有平民，威兹曼。他们是敌国的构成部分。清除他们，就是削弱敌国的战争潜力。”赛库罗姆递过一个军用水壶，“你的才能是帝国的财富，不要让无关紧要的事影响思考，这些自会有人处理的。”
“处理？这竟然是你能说出的话。”威兹曼抬起头，银色的眼眸中充满难以置信，“恕我直言，我看不出把一群无辜之人置于死地对我们有什么益处。”
“我们收获了效率。”赛库罗姆纠正他错误的观念，“我们用三周时间，就瓦解了一个国家。这是人类战争史上前所未有的。你所看到的，是实现这份效率所必须支付的、最小的代价。”
威兹曼看着他，看着这张毫无温度的陌生面孔，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残忍，他只是不在乎。
在赛库罗姆眼中，无论是那个士兵，那个妇人，还是那个婴儿，他们都不是同胞，甚至不是同类，而是需要被清除的障碍物。
他和赛库罗姆，虽然站在一起，但看到却不是同一个世界。
自己，和每一个同僚以及敌人一样，在现如今的帝国眼中，恐怕也只是一件“有用”或“无用”的材料。
“我退出。”威兹曼低声说。
“什么？”
“抱歉了，赛库罗姆。我明白是哪里出问题了。”威兹曼站直身体，他擦去嘴角的酸水，尽管脸色苍白，但他的眼神却逐渐恢复了某种神彩，“我们和他们，都不过是想要在痛苦的人生中收获更多幸福而已。谁都没有做错，如果真有什么是错误的，那一定就是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了吧。”
“你说得对，这里不适合我。是我当初意气用事，耽误了太多时间。”威兹曼说，“我本应该再早点醒悟过来。”
“你这是在当逃兵。”赛库罗姆眼中被他的话语染上怒意，却还是尽量压低了音量。
“不。”威兹曼摇摇头。
“我只是给自己选择了新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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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兹曼猛地睁开眼睛。和室的天花板木纹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仍然躺在冬木市的宅邸里，手背上红色的令咒灼热异常。
梦境中的一切历历在目。
他逃离了前线战场，幼稚地试图用自己的研究结束战争的根源，却因为对姐姐的执念，亲手开启了“德累斯顿石板”。
他创造了更加不可控的战场。
“圣杯战争。”威兹曼缓缓坐起身，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脸。“对不起，爱德，我又说谎了。”
他低声呢喃，声音中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迷茫。
“愿望的话，其实无论如何都有一个呢。”
我是谁，我在哪？（看到竟然还有喜欢小白的同好好震惊！！请大家多多支持伊佐那社大人！5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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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016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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