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检察院的走廊总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空气里飘着纸张陈旧的味道,混着中央空调送出的、带着些许尘土味的冷风。我办公室的门常年虚掩着一道缝,不是为了透气,是方便书记员随时递进来新的卷宗——那些装订成册的罪恶与纠纷,是我工作的全部内容。
桌上的台历停留在周三,红笔圈出的日期旁写着“江州市商业银行诈骗案,开庭”。笔尖划过纸面时留下的力度不轻,纸页边缘微微发皱。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指尖无意识地叩了叩桌面。胡桃木的桌面被常年的叩击磨出一小块浅痕,像块顽固的疤。
“凌检,”门口传来轻叩声,书记员小陈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谨慎,“中院那边刚打来电话,下午的庭审,主审法官临时换成苏明辙了。”
我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墨水滴在“苏明辙”三个字旁边,晕开一小团灰黑。这个名字不算陌生。市中院的年轻法官里,苏明辙是绕不开的一个。四十出头,法学博士,从基层法院一路上来,经手的大案要案能堆成一座小山。去年那起跨境电信诈骗案,他当庭驳回了辩护律师三次非法证据排除申请,逻辑链密得像无缝钢管,连向来挑剔的老检察长都在会上提过一句“苏明辙的庭审掌控力,后生可畏”。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声音平得像没起伏的湖面。小陈没再多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走廊里传来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近及远,最后被电梯门的关闭声吞没。
我翻开江州市商业银行那起案子的卷宗。涉案金额高达三点七亿,主犯是该行前副行长赵立东,利用职务之便虚构理财产品,骗取近千名投资者的资金。侦查阶段我盯了三个月,光是核对流水就耗掉了两个书记员的年假。证据链环环相扣,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换个主审法官,影响不大。
可不知怎么,“苏明辙”这三个字总在眼前晃。我想起去年全市政法系统的表彰大会,他作为法官代表发言。那天他穿了件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站在台上时脊背挺得笔直,像棵被风洗过的白杨树。说话时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提到“司法公正”四个字时,目光扫过台下,亮得有些晃眼。
当时我坐在第三排靠后的位置,手里转着一支钢笔,心里想的是刚收到的另一起挪用公款案的补充材料。他的发言结束时,掌声雷动,我跟着鼓了鼓掌,指尖碰到掌心,一片冰凉。
下午一点五十,我站在中院审判庭的侧门。法袍的领口有些硌人,浆洗得太硬,蹭得脖子发痒。我抬手理了理,指尖触到布料上绣着的麦穗,针脚细密,带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大概是后勤部门新熨烫过的。
“凌检。”身后有人叫我。
我转过身,谢砚丞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正冲我笑。他是刑侦支队的队长,这起诈骗案的主要侦查人员,今天特地过来旁听。“听说主审是苏明辙?”他挑了挑眉,“这位可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等会儿开庭,你可得悠着点。”
“我是公诉人,不是来吵架的。”我淡淡回了句。
谢砚丞嗤笑一声,把烟收进兜里:“谁不知道你凌大检察官在法庭上跟人辩论起来,能把对方律师逼得找不着北?不过苏明辙不一样,他跟你一样,认死理。”他顿了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上次我办的那起杀人案,就是他审的。辩方律师说被告人有精神病史,想做精神病鉴定,苏明辙当场就把病历复印件甩出来了——十年前的诊断,早就康复了。那律师脸都绿了。”
我没接话。侧门里传来法警的脚步声,该进去了。
审判庭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涉案的投资者家属,手里攥着打印出来的损失清单,脸上带着焦灼和愤怒。我走到公诉人席坐下,把卷宗放在桌上,摊开。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庭里显得格外清晰。
两点整,书记员宣布开庭。法槌落下,“咚”的一声,震得空气都颤了颤。
苏明辙从法官通道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的法袍,比那天的西装更显挺拔。走到审判席前,他停下脚步,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然后坐下,双手放在桌面上,指尖并拢,目光扫过法庭。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顿了顿。
我迎上去,没什么表情。他的眼睛很亮,瞳仁是深褐色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刚才在走廊里听谢砚丞说他是“铁面判官”,可此刻看来,那双眼并不冷,反而带着种沉静的穿透力,仿佛能透过卷宗,看到案子背后盘根错节的东西。
“被告人赵立东,”他开口了,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比表彰大会上更沉些,“你对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和犯罪事实,有异议吗?”
被告席上的赵立东抬起头,脸色苍白,头发秃了大半,曾经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我……我认罪,但是我有苦衷……”他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那些钱,我不是自己花的,是为了给银行填补别的窟窿……”
“法庭只看证据。”苏明辙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是否有苦衷,需由证据证实。请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我拿起起诉书,声音平稳地念起来。金额、时间、作案手法……每个数字都像淬过冰,砸在空气里。念到受害者中有位七十岁的老人被骗走毕生积蓄,最终心梗去世时,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我没抬头,目光落在纸页上,指尖微微收紧。
宣读完起诉书,进入举证质证环节。我一项项出示证据:银行流水、赵立东的供述笔录、投资者的证言、鉴定机构出具的司法会计鉴定……每出示一项,苏明辙都会问一句:“被告人,对该项证据有异议吗?”
赵立东大多时候只是摇头,偶尔说一句“我记不清了”,声音细若蚊蝇。
轮到辩护律师质证。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律师,大概是赵立东家属重金请来的,一开口就带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公诉人出示的流水只能证明资金流向了被告人的个人账户,但不能证明这些资金就是诈骗所得。说不定是正常的民间借贷呢?”
我抬眼看他:“根据《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诈骗罪的构成要件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用虚构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本案中,被告人虚构‘保本高息’的理财产品,伪造银行公章,这就是虚构事实;将资金转入个人账户后用于赌博和挥霍,这就是非法占有目的。证据链完整,符合诈骗罪的构成要件。”
老律师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引法条,愣了一下,又说:“就算是诈骗,被告人在案发后主动退还了部分赃款,应当从轻处罚。”
“主动退还?”我冷笑一声,拿出一份扣押清单,“根据侦查机关的记录,涉案赃款是在被告人藏匿的别墅地下室被查获的,并非主动退还。《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常见犯罪的量刑指导意见》规定,‘退赃、退赔’需具备‘主动’和‘全额’两个要件,本案不符合。”
老律师的脸涨得通红,还想再说什么,苏明辙敲了敲法槌:“辩护人,针对证据的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进行质证,不要偏离焦点。”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老律师的气焰。老律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坐下了,拿起笔在本子上胡乱划着。
我看向审判席。苏明辙正低头看着卷宗,眉头微蹙,像是在核对什么。阳光透过审判庭的高窗照进来,在他的法袍上投下一道金边,连他耳后那缕没梳整齐的头发,都染上了点暖意。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谢砚丞刚才说的话——“他跟你一样,认死理”。
或许吧。
庭审进行到下午五点多,进入法庭辩论环节。老律师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开始打感情牌,说赵立东是为了给病重的妻子治病才走上歪路,请求法庭从轻处罚。
旁听席上有些骚动,几个年纪大的家属开始窃窃私语。
我站起身,声音比刚才更冷了些:“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五十条,证据必须经过查证属实,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辩护人所说的‘妻子病重’,并未提供任何医疗证明或相关证据,属于主观臆断。退一步讲,即便属实,也不能成为被告人实施诈骗的理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因为所谓的‘苦衷’就无视近千名受害者的损失,其中包括一位因被骗而去世的老人。如果同情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那司法的公正性何在?”
最后一句话说完,法庭里鸦雀无声。连空调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我看到苏明辙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带着点什么,不像刚才的平静,也不是审视,更像是……一种共鸣?
我别开视线,坐回椅子上。后背有些发僵,大概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
辩论结束,被告人最后陈述。赵立东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捶打着被告席的栏杆,哭喊着说自己是被银行高层逼的,还说苏明辙收了好处,故意针对他。
法警立刻上前制止。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苏明辙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等场面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被告人的陈述与在案证据不符。关于你提到的‘司法不公’,根据《人民法院工作人员处分条例》,如有证据证明法官存在违纪违法行为,你有权向纪检监察部门举报。但在法庭上,扰乱庭审秩序,本庭将记录在案,作为量刑情节予以考虑。”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赵立东的哭声戛然而止,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法槌再次落下,“咚”的一声,宣告庭审结束。“本案择期宣判。”苏明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法袍,转身从法官通道离开,背影挺直,没再回头。
我收拾好卷宗,走出审判庭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天边,把中院的玻璃幕墙染成了金红色。谢砚丞靠在走廊的墙上,见我出来,笑着迎上来:“怎么样,我说苏明辙不好对付吧?不过你刚才那句‘同情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够劲儿!”
我没理他的调侃,问:“赵立东刚才说的银行高层,侦查阶段有没有涉及?”
谢砚丞收起笑,皱起眉:“查过,没发现直接关联。不过他的账户确实有几笔大额转账流向了几个陌生账户,我们正盯着呢。”他顿了顿,“你怀疑还有大鱼?”
“不好说。”我看着窗外,夕阳的光落在手背上,没什么温度,“回去把那几个账户的流水再核一遍,尤其是和银行内部人员的资金往来。”
“行,我这就安排。”谢砚丞拿出手机要拨号,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刚才庭审结束,我看见苏明辙在办公室门口等你。”
我愣了一下:“等我?”
“嗯,”谢砚丞点头,“估计是想跟你聊聊案子。他办公室就在三楼最东边那间,门牌号307。”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电梯口走去。谢砚丞在身后喊:“哎,你真去啊?别跟人吵起来!”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镜面映出穿着法袍的自己,脸色冷淡,眼神锐利,像块没打磨过的冰棱。我抬手扯了扯领口,法袍的布料依旧硌人。
三楼的走廊比一楼安静些,尽头的307室门虚掩着,和我的办公室一样。我走过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苏明辙的声音。
推开门,他正坐在办公桌前,法袍已经脱掉了,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桌上放着一杯茶,热气袅袅,散发着淡淡的龙井香味。他抬起头,看到是我,站起身:“凌检,坐。”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卷宗放在腿上。他的办公室比我的稍微暖和些,窗台上放着一盆文竹,叶片翠绿,打理得很用心。
“刚才庭审上,你提到的那位去世的受害者,”苏明辙先开了口,拿起桌上的一份卷宗,“卷宗里只附了死亡证明,没有详细的死因鉴定?”
“有,在补充侦查卷里,可能你没看到。”我解释道,“法医鉴定显示,心梗是主要原因,但情绪激动是诱因。他是在得知被骗后,和家人争执时突发的。”
苏明辙点点头,翻开卷宗,在某一页上做了个标记:“我知道了。另外,赵立东提到的银行高层,虽然目前没证据,但我觉得可以再深挖一下。这类金融诈骗案,往往牵扯很广。”
“我已经让谢砚丞去核流水了。”
他抬眼看我,眼里带着点笑意:“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笑意很淡,却像投入冰湖的一颗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我别开视线,看向他桌上的那杯茶:“你也喝龙井?”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嗯,习惯了。提神,还不影响晚上睡觉。”他拿起热水壶,“要不要也来一杯?”
“不用了。”我站起身,“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好。”他也站起来,“卷宗里有什么疑问,随时联系我。”
走到门口时,我想起什么,回头问:“你刚才在表彰大会上说的‘司法公正’,是真心话?”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突兀,不像我的风格。
苏明辙却没觉得奇怪,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活的人不能把死的法律玩活了。不然,老百姓凭什么信我们?”
他的目光很亮,比表彰大会那天更亮,像有光从里面透出来。我没再说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的灯光有些暗,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法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陈发来的消息,说明天有个新案子要汇报。
我回复了个“好”,抬头时,看到电梯口的镜子里,自己的脸上似乎有了点温度。
或许,谢砚丞说得不对。苏明辙不是铁面判官,他是一束光,刚好落在我这块冰棱上,折射出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暖意。
但这感觉没持续多久。电梯门打开,我走进去,按下“1”。镜面里的人影重新变得冷漠,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是凌砚之,市检察院的公诉人。我的职责是维护法律的尊严,不是沉溺于无关的情绪。苏明辙也好,什么光也好,都只是工作上的交集。
至于别的,想都不该想。
电梯门合上,把三楼的那点龙井香味,和那个带着笑意的眼神,都关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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