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检察院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办公区的灯大多灭了,只有我的办公室还亮着一盏冷白的顶灯,光线落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把纸张的边缘照得发白。
我脱下法袍,挂在门后的衣架上,指尖划过冰凉的布料,想起苏明辙办公室里那盆文竹。翠绿的叶片在暖光里舒展,和这里的冷硬格格不入。
“凌检?”小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犹豫,“我把明天要汇报的案子卷宗整理好了,您现在要看吗?”
我回头,她抱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站在门口,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这姑娘刚毕业没多久,韧劲却足,跟着我这半年,熬了不少夜。
“放桌上吧。”我指了指办公桌一侧,“你先下班,剩下的我来看。”
“没事,我再等会儿,万一您有什么要问的……”
“不用。”我打断她,语气冷了些,“回去休息。”
小陈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那……凌检您也早点休息。”她轻手轻脚地放下卷宗,退了出去,关门时特意放轻了力道,只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哒”。
办公室里重新只剩我一个人。桌上的冷咖啡还在,水渍已经干涸,留下一圈浅褐色的印子。我起身倒了杯冷水,一口气灌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些莫名的烦躁。
拿起小陈刚送来的卷宗,封皮上写着“林坤涉嫌故意杀人案”。案件编号、案由、侦查机关……一行行黑体字透着肃杀。我翻开第一页,被害人的照片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是个年轻女孩,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脸色惨白,脖颈处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死者叫周彤,二十四岁,是本地一家设计院的绘图员。三天前被发现死于租住的公寓里,报案人是她的男友林坤。根据侦查卷宗记录,林坤在案发当晚曾与周彤发生争执,邻居听到激烈的争吵声,且林坤的衬衫袖口沾有微量血迹,经鉴定与被害人血型一致。更关键的是,现场抽屉里有一把带血的水果刀,刀柄上提取到了林坤的指纹。
证据链看似完整:动机(情感纠纷)、时间(案发时段在现场)、物证(带血的刀和衬衫)。侦查机关以故意杀人罪提请批准逮捕,按常理,这案子没什么争议。
但我翻到证人证言部分时,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邻居的证词写着:“大概晚上九点多,听到隔壁吵架,女的喊‘你别碰我’,男的骂了句‘疯子’,然后就没声音了。”记录时间是案发次日上午,询问人是谢砚丞的下属,一个叫小李的刑警。
另一份是林坤的供述。他说当晚确实和周彤吵了架,因为周彤提出分手,他情绪激动之下摔了东西,但绝对没杀人。“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真的!”笔录里的字迹歪歪扭扭,透着明显的慌乱,“那把刀是我们平时切水果用的,我的指纹很正常。衬衫上的血……可能是我不小心蹭到的,当时太乱了……”
我盯着“不小心蹭到的”这几个字,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敲击。法医鉴定显示,周彤的颈动脉被割断,失血过多死亡,属于致命伤。如果林坤只是“不小心蹭到”,血迹形态应该是点状或擦拭状,但鉴定报告里写的是“喷溅状血迹”——这通常意味着凶手在案发时距离被害人很近,且可能直接参与了行凶。
矛盾点出现了。
我继续往后翻,看到现场勘验笔录。周彤的公寓在老城区,没有监控,门锁没有被撬动的痕迹。除了林坤的指纹,现场没有提取到第二人的生物痕迹。但在卧室飘窗的窗台上,有一处细微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划过,旁边还有半个模糊的鞋印,尺寸比林坤的鞋码小了两码。
侦查人员对此的备注是“可能为被害人或林坤之前留下,与本案无关”。
我把这一页折了个角。无关?未必。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办公楼对面的居民楼亮起点点灯火,像散落的星星。我泡了杯速溶咖啡,热气氤氲中,周彤年轻的脸在眼前晃动。她的抽屉里放着一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他又来了,好可怕。”字迹潦草,墨水都晕开了,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他”是谁?是林坤,还是另有其人?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谢砚丞的号码。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里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大概是在外面应酬。
“凌大检察官?这都几点了,还在加班呢?”谢砚丞的声音带着点酒气。
“林坤那个案子,”我直奔主题,“飘窗上的划痕和鞋印,你们怎么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大概是在回忆。“哦,那个啊,”谢砚丞的声音清醒了些,“我们查了,林坤说周彤平时喜欢在飘窗上看书,可能是放书的时候划到的。鞋印……尺寸太小,不像是男性的,周彤自己的鞋码倒是对得上,可能是她自己踩的。”
“日记里的‘他’呢?”
“问过林坤了,他说不知道。周彤性格内向,没什么朋友,我们也在查她的社交关系,暂时没线索。”谢砚丞打了个哈欠,“怎么了?你觉得有问题?”
“林坤的供述和物证有矛盾。”我翻到法医鉴定那一页,“喷溅状血迹不可能是‘不小心蹭到’,他在撒谎。但飘窗上的痕迹又解释不通,如果他是凶手,为什么现场会留下不属于他的痕迹?”
“可能是故意混淆视线?”谢砚丞猜测,“现在的嫌疑人精得很,知道怎么破坏现场。”
“不像。”我摇头,指尖划过那个模糊的鞋印,“如果是故意混淆,鞋印不会这么浅,更不会只留半个。”
电话那头传来杯子碰撞的声音,谢砚丞大概是喝了口水。“行,我明天让小李再去现场复勘一遍,重点查那个划痕和鞋印。对了,周彤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还没。”我看了眼卷宗末尾,“负责尸检的是温景然,估计明天能出来。”
温景然是市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的主检法医师,也是谢砚丞的老搭档。她性格温和,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但专业能力极强,再细微的尸检痕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去年那起碎尸案,就是她从死者指甲缝里提取到的微量纤维,最终锁定了凶手。
“那等景然的报告出来再说。”谢砚丞的声音里透着疲惫,“我这边赵立东那案子的账户流水也有眉目了,有两笔钱流向了市商业银行的一个副行长,叫王志强。我让手下盯着他了,明天去会会他。”
“嗯。”我应了一声,“注意分寸。”
“放心,老规矩。”谢砚丞笑了笑,“你也早点睡,别熬成熊猫眼,明天怎么见苏明辙?”
我皱了皱眉,直接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为时间计数。我把林坤的卷宗合上,放在一旁,目光落在江州市商业银行诈骗案的补充材料上。谢砚丞提到的王志强,我有点印象。上次去银行调取证据时,见过一面,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滴水不漏,看起来像个典型的金融精英。
如果赵立东的钱真的流向了他,那这案子就不是简单的个人诈骗了。
我打开电脑,调出王志强的公开资料。毕业于名牌大学金融系,在江州市商业银行工作了二十年,从柜员一路做到副行长,分管信贷业务。履历光鲜,没什么污点。但越是这样的人,藏在暗处的东西可能越多。
指尖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跳出他近五年的资产申报记录。房产两套,存款七位数,符合他的收入水平。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但我注意到,他的妻子三年前移民去了加拿大,孩子在那边上学。而他本人的护照显示,过去一年里,他去了五次加拿大,每次停留时间都不超过三天。
频繁的短期往返,很可疑。
我把这条信息记在笔记本上,准备明天让小陈去核实一下他每次出境的具体行程,以及他妻子在加拿大的资产状况。有时候,破绽就藏在这些看似合理的细节里。
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办公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喝起来又苦又涩。
突然想起苏明辙办公室里的那杯龙井,热气腾腾的,大概带着点清冽的香。
我皱了皱眉,把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压下去。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晚的风带着点凉意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轻轻晃动。楼下的街道空荡荡的,只有路灯亮着,像两排沉默的哨兵。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条短信。我拿出来看,是沈知临发来的:“林坤案的辩护委托我接了,明天上午去检察院阅卷,方便吗?”
沈知临,市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以擅长办理疑难刑事案件闻名。她性格冷淡,话不多,但逻辑缜密,总能从看似无解的案情里找到突破口。我和她打过几次交道,每次都觉得像是在跟一面镜子对峙——冷静,精准,不带一丝情绪。
“可以。”我回复了两个字。
她很快回了个“谢”。
放下手机,我重新坐回办公桌前。林坤案有沈知临介入,恐怕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不会无缘无故接一个证据“确凿”的案子,她的出现,本身就说明这案子藏着疑点。
我把林坤的卷宗重新翻开,这次看得更仔细。周彤的社交软件聊天记录被打印出来,厚厚的一叠。大多是和同事、家人的闲聊,没什么异常。但在案发前一天,她和一个备注为“学长”的人有过一段对话。
“学长:最近还好吗?他没再骚扰你吧?”
“周彤:嗯,还好。谢谢学长关心。”
“学长:如果他再找你麻烦,一定要告诉我。”
“周彤:好的,谢谢。”
对话很短,却透着不寻常。这个“他”,和日记里的“他”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学长”又是谁?
我让小陈明天去查一下这个“学长”的真实身份,以及他和周彤的关系。
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了。窗外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车发动的声音。我合上卷宗,站起身,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走到衣架前,拿起外套穿上。法袍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黑色的布料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沉重。我看着它,突然想起苏明辙穿法袍的样子,挺拔,沉静,像一棵立在风雨里的树。
“荒谬。”我低声骂了自己一句,转身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显得有些刺耳。电梯下行的时候,我靠在轿厢壁上,闭了闭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周彤颈间的伤口,一会儿是王志强的出入境记录,一会儿又是苏明辙那双亮得有些晃眼的眼睛。
电梯门打开,一楼大厅的保安正在拖地,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地问好:“凌检,您下班了?”
“嗯。”我点了点头,走出检察院的大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点湿润的凉意,吸进肺里,很舒服。街面上开始有了行人,卖早点的摊子支了起来,飘来阵阵油条和豆浆的香味。
我走到一个卖豆浆的摊子前,买了一杯热豆浆。捧着纸杯,暖意顺着指尖慢慢蔓延开,驱散了些许熬夜的疲惫。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温景然打来的。
“凌检,”她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依旧清晰,“周彤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我握紧了手里的豆浆杯,指尖微微用力。
“她的死因确实是颈动脉破裂,但在她的指甲缝里,提取到了微量的皮肤组织,不是林坤的。”温景然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凝重,“还有,她的手腕上有勒痕,不是抵抗伤,更像是被人从背后控制住留下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觉得这清晨的热闹里,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林坤可能不是凶手。
那真正的凶手是谁?那个“他”?还是那个神秘的“学长”?
豆浆的温度慢慢散去,我却没觉得冷。反而有一股熟悉的兴奋感从心底升起——越是复杂的案子,越能激起我骨子里的那点执拗。
我拿出手机,给谢砚丞发了条短信:“林坤案,凶手另有其人。立刻复核指甲缝里的皮肤组织DNA,排查周彤的社交关系,重点查‘学长’和日记里的‘他’。”
发完短信,我抬头看向中院的方向。晨光里,那栋灰色的建筑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位威严的法官,凝视着这座城市的光明与阴影。
不知道苏明辙现在醒了没有。如果他知道林坤案可能另有隐情,会是什么反应?
我摇了摇头,把这念头甩出去。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手里的豆浆杯已经凉透了,但我知道,今天这一天,注定不会平静。
而我,凌砚之,最擅长的,就是在不平静里,找出那条通往真相的路。无论这条路有多暗,多险。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是刻在骨子里的执念,容不得半点动摇。
至于苏明辙……他不过是这条路上,一个恰好遇到的同行者而已。
至少现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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