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例行办事的第一条便是招魂。
此举虽然危险，但效率高——至少监察司的鬼差经常这么干。
北氓山——
感知到阴气的流动，沈恪在前方走，魏明在身后跟。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只余天边一抹暗紫残红。
林木渐密，越往深处，四周越是死寂。
魏明张望着搜索一番，纳闷嚷嚷:“奇了怪了，这么大的林子连只鸟都没有？这山上只长草吗？”
沈恪仔细感受着风里的声音，确实没有听见虫鸣鸟叫。
忽然，侧前方林间传来一阵“沙沙”轻响，不似风动，倒像有什么在拖沓移动。
二人闻声看去。
那声响顿了顿，不一会，一个佝偻身影颤巍巍从几棵歪脖树后挪出。
光影昏暗。
吓得魏明往后一闪，定眼一看——
原来是个老婆子，灰白头发胡乱挽着，衣衫沾满泥屑，挎着破篮，里面盛些刚挖的、裹着黑泥的野菜根茎。她抬头露出张皱纹遍布的脸，眼神浑浊，看见人影，喉咙里“嗬”地一声轻响，后退半步，篮中根茎滚落在地。
魏明和她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还好还好，有惊无险。
魏明摸着腰间的空荡的剑袋，勉强一笑：“原来是个挖野菜的婆婆……”
老婆子像是耳背，慌忙低头捡拾野菜，嘴里含糊念叨什么，随后很快捡起野菜，紧抱篮子，头也不回蹒跚转入岔路，消失在暮色中。
留沈恪和魏明目送她远去。
不是说这山埋人的吗？魏明皱着眉头：“胆真大……这荒山野岭，天都快黑了，她一个人挖野菜？”
那些根茎摔在地上，落下一些黑泥，沈恪走到一处，蹲身沾了点黑泥捻了捻，入手冰凉。
“大人，有何不对？”魏明凑近。
沈恪起身，指尖泥屑消散：“这土，肥得过分。”
魏明一怔，未及细想，见沈恪已向前去，忙跟上。
天色几乎黑透，一弯惨月悬空，投下微光，照亮崎岖山径。四周树影幢幢，形状怪异。
这一路走来，空气中的阴气愈发浓密，却似乎分作两路。
魏明眼神比较好，忽然“咦”了一声，指向前方路旁：“大人，你看那是什么？”
草丛里半掩着一小块暗红碎布，材质粗糙，似从粗衣撕下，边缘参差，沾着些发黑污迹。
沈恪拾起布条，指尖拂过暗痕。
“是……血？”魏明凑过来，脸色凝重，“看料子像是穷苦人所穿……”
话未说完，一阵极轻微呜咽声被山风断断续送来。
那声音微弱飘忽，细听又似风过石缝的尖啸。
魏明没发觉，却听沈恪突然警示:“小心。”
“啊？”
小心什么？
魏明没反应过来。
呜咽声稍稍汇聚，变得清晰了些，夹杂着令人牙酸的细微刮擦，似有什么在粗糙面上拖行。
从四面缓缓逼近。
黑暗浓稠，唯月光勾勒树木狰狞轮廓。诡异呜咽与刮擦声飘荡林间，忽左忽右，难辨方位。
这回魏明听到了:“……我靠。”
不是吧，刚上山就遇上这种事，那明镜道长知道这个吗，知道的话都不提醒一两句吗？
沈恪静立，道：“点灯。”
魏明忙从包袱摸出盏小灯笼。造型古朴，蒙着暗灰薄纱。他掐诀，指尖幽蓝火苗点亮灯芯。
灯笼漾开柔和白晕，照亮周身上下几步。驱散浓暗，令扭曲树影稍退。
然而灯光所及，未见任何形体。
呜咽刮擦声反因光现更清晰急促！它们就在光外暗处环绕，旋转逼近又退开，如无形浪潮。
魏明提灯的手有些发紧，灯光微晃。
“捂住耳朵。”沈恪又道。
魏明立马照做。
沈恪并指凌空疾划，一记简易银符一闪而逝，没入前方黑暗。
霎时，那片黑暗如水波荡漾！
虽仍空无一物，但借符光微闪，魏明似乎看到地上黑泥翻涌，仿佛有什么东西急速钻了下去！同时一阵尖锐嘶鸣刺痛耳膜，又戛然而止。
呜咽刮擦声骤停。
山林陷入死寂，连风都似屏息。
灯光稳定照耀，圈出小片区域。但光外黑暗却更浓重难测。
魏明什么都没看清，却大气不敢出，细听半晌才小声道：“……走了？”
沈恪摇头：“还在。只是暂时退开。”
“大人，现在怎么办？”魏明紧张，打起了退堂鼓，“这地方太邪门。还要继续深入吗？”
这简直废话。
沈恪将碎布收入袖中。
“跟紧。”
山林死寂，风声亦诡异地消失。然而灯光边缘蠢动的黑暗及脚下冰凉板结的黑泥，无时不提醒着——它们并未远离，只是在等待时机。
魏明强抑回头冲动：“大人，这玩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无形无魂气，竟能避过冥灯探查……”
能躲过冥灯探查的东西多了去了。
沈恪思索一番，道：“也许是依附地脉阴气的秽物，被人催动，成了看门恶犬。”
“催动？”魏明悚然一惊，“您是说有人故意放在这拦路？那咱们……”话未毕，眼角瞥见右侧光暗交界处，那片黑暗似乎格外浓稠地涌动了一下！
几乎同时，沈恪袖袍无风自动，一指凝练乌光疾射而出，并非攻向黑暗，而是直没入二人身前不到三步的地面！
“嗡——”
一声闷响，如击空心朽木。乌光没处，一圈极淡透明涟漪急速扩散，扫过数丈范围。涟漪过处，景象骤变！
只见灯光边缘的黑暗中，浮现出数十道扭曲模糊的淡灰影！如摇曳的水中倒影——勉强能辨出类似人形轮廓，却更加细长扭曲。表面泛起粘稠气泡破裂般的“啵啵”声。
被无形涟漪从蛰伏状态中震出，此刻正无声地张牙舞爪，朝着光晕缓缓逼近！
魏明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炸，下意识将灯笼往前一送！冥灯猛地一亮，那些灰色影子像是被灼烫般，发出一片嘶嚎，扭曲着向后退缩，没入黑暗，形迹变淡，眼看就要再次隐去——
“啧，冥司的人现在办事都这么糙了？打草惊蛇，嫌命长么？”一个慵懒又带着讥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轻微却清晰的刀刃入鞘声。
沈恪心神微凛，霍然抬头！
只见旁边一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人影。月色黯淡，看不清面容，只依稀见得身形修长，一条腿随意曲起，另一条腿垂下来轻轻晃荡。
他指尖拈着颗小石子，正百无聊赖地抛接着。
“什么人？！”
魏明后知后觉。
沈恪依旧静立原地，只是仰头望向声源处的动作，在冥灯的光晕下，露出了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
那人却像没听见，颇为熟捻：“用‘震魂诀’对付这些连魂都没有的‘地厌’？路子野得很啊。是嫌它们不够躁动，想给它们提提神？”
“地厌？”沈恪捕捉到这个陌生词眼。他抬手止住欲上前理论的魏明：“阁下知道此物？”
“书上瞥过两眼。”树上的人手腕一翻，那颗小石子带着轻微破空声，刁钻地打向侧后方半埋在土里的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
“咄”的一声轻响。石头纹丝未动。
然而，就在石子击中的瞬间，周围那些蠢动的“地厌”像是被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呜咽、刮擦声骤然停止！连那弥漫的空洞死寂感都为之一滞。
那人轻笑一声：“看，阵眼就杵在那儿，瞎打什么？”
随后，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正好站在沈恪冥灯光晕的边缘，与那些虎视眈眈的“地厌”几乎只有一线之隔。
光芒照亮了他半边身子，得以显现他的真容。是个年轻男子，衣衫略显陈旧，却难掩其修长的身姿。
俊美，苍白，有一双狐狸眼。
浑身透着疏离的倦怠感，本就病态的苍白脸色在冥灯冷光下白得发青。此刻一脸兴味和审视，就这么弯着上半身，站不稳似的打量着沈恪。
“你……”一旁的魏明还以为自己见到鬼了。心想这要是大活人，深更半夜躲树上，感觉脑子也不正常。
再转头看自家大人，只见他一动不动，像是紧惕着对方。
青年这才像是注意到魏明，轻轻一瞥：“还有个跟班啊。”
正说着，那块被石子击中的黑色石头表面，突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细缝，一股更加阴寒、带着浓郁腐朽气息的黑气从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周围那些刚刚安静下去的“地厌”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再次躁动起来！扭曲的影子在黑暗中疯狂涌动，发出比之前更加尖锐密集的刮擦声，竟不顾冥光的灼烫，再次缓缓逼近！这一次，它们的目标似乎不再仅仅是沈恪二人，更包括了那个刚刚落地的青年！
青年“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耐烦：“真是没完没了。”他看也不看身后躁动的邪物，反而朝着沈恪走近两步，几乎要踏入光晕之内。
沈恪没动。
青年就歪着头，俯身探过来，眉头微微蹙起，像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谜题，喃喃自语：“怪了……明明看不清脸，怎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这般找死的架势……”
前半句能理解，后半句魏明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开口，那青年忽然抬手，指尖不知何时夹着一枚铜钱。
他也不废话，手腕一抖，那铜钱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金线，直奔沈恪手中的那块暗红色碎布条而去！
“嗤——”
一声极轻微的灼烧声响起。铜钱精准地打在布条之上，竟无火自燃，瞬间将布条烧成一撮灰烬！一股极其淡薄、却带着强烈不甘与恐惧的残念瞬间被焚化殆尽！
说来也怪，就在布条化为灰烬的刹那，周围那些疯狂躁动的“地厌”像是突然失去了目标，动作猛地一滞，发出的刮擦声也变得混乱而迟疑起来。
青年这才拍了拍手，然后对着沈恪，似笑非笑：
“喂，我说——你们冥府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般，专爱捡些不干不净的破烂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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