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絮醒来时,屋外的雪正下得紧。晶莹透亮的冰雹打在窗纸上,“扑通扑通”响着。
她艰难撑起身,嗓子里像是含了一团烧得正旺的干柴,灰屑飘浮,干烟挟着热浪流向四肢百骸。
“平……咳咳。”林絮刚一开口,冷风灌入嗓眼,呛得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隔间的平娇听到这声,连忙放下纸笔,倒了杯水送到林絮嘴边,轻拍她的背关切道:“你先别急,喝口水再说话。”
林絮虽昏沉多日,却也知这些日子多亏平娇在旁照顾,心中已对她存了十足的感激和信任。她重重咳了几声,匆忙灌了一口水下肚,抓着平娇的手沙哑道:“你,你去找尚仪局的叶茯苓,让她来见我。”
“叶司籍?”平娇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她在隔壁,我现在就叫她过来。”
林絮听罢顿了顿,抬眼问道:“她在东宫?”
平娇点点头,伸手把林絮按回去,再将被沿拉至她肩头:“年关了,东宫事务太杂,唐司闺便请了陆尚仪过来帮忙,叶司籍是随她一起来的。你先好好歇着,我这就去叫她。”
然而她才走到一半,复又转身折返,凑到林絮耳边悄声道:“这个陆尚仪可凶啦,刚来就罚了我一个月的俸禄,你以后碰见她可得小心点儿。”
说罢,平娇苦着脸吐了吐舌头,快步跑开了。不过一会儿,二人收了伞,相携着走进屋,轻拍斗篷,将下摆沾着的雪花抖到地上。
林絮见到叶茯苓,心头顿时一阵绞痛,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别过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却依旧是抖的:“平,平娇,你先出去吧,我有些私事要与茯苓说。”
“苏司撰,你……”平娇瞧出了她的不对劲,正要开口询问,被叶茯苓一把拉过推了出去:“没事儿啊,先忙你的去吧。”
“砰”的一声响后,四周很快寂静下来。窗纸依旧不安,发出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油纸伞面的雪粒融化,顺着伞骨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像是在屋内下了一场雨。
叶茯苓经过这些天的磨砺,已然比先前冷静了许多。她轻叹口气,坐到林絮身侧,默默将怀里的手帕递了过去。
二人就这样对着坐了会儿。
待林絮稳定心神后,叶茯苓拍拍她的手,小声安慰道:“曲楼主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即便是赶赴黄泉,她也必定走得潇洒,不希望任何人为她牵肠挂怀。你是楼主最好的朋友,必定明白她的心意。”
听到这番话,林絮更是心中大恸,遗憾、愤恨、内疚、不甘,诸般情绪同时涌上心头。她眼眶含泪,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害死揽月的?我必追杀此人至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叶茯苓见林絮悲痛欲绝,本不欲再谈此事,然而到最后还是拗不过她,无奈说道:“我失去了与楼里人的联系,便只能偷偷找江湖上的人打听。听那些人说,是楼主不小心得罪了无忧门,新任门主为树立威望,才出手杀了她。”
不料此话说出,林絮突然浑身一僵,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似的,许久才缓过神来:“你说……是无忧门动的手?”
“是,那人好像叫……叫什么风。”
“可是江逐风?”
“对对对,就是他!”
听到此处,林絮忽地卸下一口气,整个人脱力向后仰去。她闭上眼,静静熬过情绪大起大落带来的晕眩感,苦笑一声说道:“原来是他……”
叶茯苓见她神色骤变,心中不由疑惑,皱眉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林絮抿了抿唇,心中已对此事有了大概的估算,又见叶茯苓一脸不解的样子,心中暗暗道:若不是遇上大麻烦,揽月断不至于以假死之法金蚕脱壳,且事后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但要不要告诉茯苓呢……
林絮思索片刻,随后缓缓撑起身,拉着她的手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还想留在宫里吗?”
叶茯苓心性单纯,如今见林絮神情转好,也就没想追问更多,只撑着下巴苦闷道:“我本来是想等你醒来就走的,可陆尚仪对我很好,教了我很多东西,我还想在这儿多陪陪她。”
听完这番话,林絮心中不由对陆文君起了些许好奇,笑问道:“方才听平娇所言,我还以为这位陆尚仪是个凶神恶煞的女修罗呢,怎么在你口中倒像个……”
“陆尚仪只是看着冷了些,人确是顶好顶好的。”叶茯苓一听就急了,连忙打断道,“她名叫陆文君,十五岁就入了宫,后来又因能力出众一路升到正五品,可厉害了。另外,她还是吏部侍郎陆韫陆大人的妹妹。”
叶茯苓眼睛明亮,兴奋地看着林絮:“你见到她就知道啦,可别听别人瞎说。”
听到陆韫二字,林絮眸光闪烁,低头沉吟道:“原来是陆韫的胞妹。”
“你认识陆大人?”“……略有耳闻。”
林絮见叶茯苓满脸敬佩的样子,当下心念一动,顺着她的话试探道:“我看你这么崇拜陆尚仪,可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成为她那样的人?”叶茯苓愣了愣,像是听到奇闻怪事似的,睁大眼睛呆呆道,“你是说……”
“是。就像陆尚仪一样做博学高才的女官,教引后妃、辅佐帝王,掌宫掖之政,作锦绣文章。”林絮的口吻波澜不惊,平静得像是妇人在桌上陈述自己如何烹制一道小菜,“甚至成为巾帼宰相,安邦定策,流芳后世。”
叶茯苓被她的淡然所感染,竟真想了起来:“可,可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司籍,连为陛下起草诏书都困难,真的可以……”
只这一瞬,林絮便捕捉出了她心中的雀跃与惶恐,当即明白过来,点头循循善诱道:“有志者事竟成。陆尚仪识人无数,她既对你有所器重,便说明你孺子可教,只是先前未经雕琢而已。”
“只要你想,就可以。”她信誓旦旦说。
我吗……没有天生的惊才绝艳,又在他人勤学苦读时浪迹江湖、无所事事,如今凭借日复一日的努力,就可以变得像陆尚仪那样耀眼吗?
叶茯苓心头大震,一时欢欣雀跃,一时又低落不安,而令她惊喜又意外的是,听到这些话时的她,竟是真真切切地在期待与幻想着的。
这是她前十几年从未想过的人生,而且听起来貌似还很不错。
叶茯苓脑中思绪纷繁,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这将会影响自己终生的想法,正当她神思游离,魂不守舍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叶司籍,陆尚仪叫你过去呢。”
“好,我马上过去。”她惊醒,慌慌张张应了,又回身腼腆地看看林絮,“林姑娘,那你……”
林絮见她局促不安又暗自窃喜的样子,忍住笑意,摆摆手道:“快去吧。”
木门被匆匆掩上了,却关得很实。寒风不得其法,就变本加厉地从窗缝里挤进来。屋内本是一团带着药味的湿热,如今再添上这丝丝缕缕,纠缠不清的冷气,更让人觉得难受了。
林絮站起身,从衣架子上取下披风拢紧,走到门边打开了窗户。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整座京城都好似被一席白布盖住了。一片静谧的白茫中,林絮伸出手,静静看雪花掉进掌心,融入那几近淡去的纹路里。那夜的鲜血早已洗尽,可林絮总觉得它好像已经透过掌纹,流进奇经八脉,渗透四肢百骸,与她融为一体了。
世上曾有以血入药的古方,如果这就是他口中的药,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病得更厉害了?
念及此处,林絮骤然想起那夜混乱的对话,皱眉思索道:贺兰说的‘没有药了’,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除了那一身可能祸害天下的血脉,旁人还有其余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她身上除了梵花铃,还有什么毒要解?难道说……他是寻到梵花铃的解法了?!
林絮浑身一震,而心底的火焰才刚燃起,顷刻间又熄灭了下去。她垂下眼睑,将掌心的水迹拭去,叹息道:他活不了了……就让这一切结束吧,这样也好。
雪依旧下着,且是愈演愈烈的趋势。天幕泼了浓墨,黑压压倾覆下来。
披香殿内,彤史垂首行了一礼,转身拾起奏案上的《内起居注》,双手捧起递给魏琳琅。她接过册子,随意翻开扫了几眼,语带讥讽道:“陛下病得这么厉害,还有心力召妃嫔去无极宫,可见太医署在本宫面前尽是阳奉阴违,说些糊弄人的假话。”
彤史眉心一跳,本想借沉默搪塞过去,不料魏琳琅复又追问道:“本宫知道你记性好,人也机灵,阖宫上下的事没有你不知道的。仔细说说吧,除了这册子上记录的东西,你还看到了什么?”
“这……娘娘。”她面露难色,跪下拜了拜,“陛下的身体一向不好,到了冬天尤甚。其他娘娘比不上您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所以才会被召去侍……侍疾,昭仪娘娘更是……”
瞥见魏琳琅愈加不耐烦的神情,金轮心中一凛,连忙打断道:“娘娘问你话你就回,别说些无用的。”
彤史听出了话里的提醒,无声地叹口气,将这半月所见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案上的烛火渐暗,后又被点亮,如此来回数次后,大殿才归于寂静。金轮将炉中的香一一熄灭,缓步走到美人塌前,俯身说道:“夜深了,娘娘早些歇息吧。”
魏琳琅撑着头,歪了身子半躺在美人塌上,闭眼道:“你明早去找秦瑞,让他把陛下近日在前朝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全部写下来给我。”
“娘娘。”金轮听罢沉默了一会,偷偷瞥了眼魏琳琅,艰难开口道,“秦瑞他……已经被陛下赐死了。”
“什么?”
“上回魏少爷侵地一案,秦瑞提前派人来后宫报信,阻了陛下对他的处罚,陛下心中……多多少少是藏着气的。”
金轮蹲下来,抬头盯着她的眼睛,缓声劝道:“他悄悄赐死秦瑞,却没有深入查到披香殿的头上,便是给您台阶下了。娘娘不如主动向陛下服个软,他与您夫妻多年,肯定很快就会消气的。”
“我不要。”魏琳琅别过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咬了咬下唇,不满道,“明明是我被小人算计,平白无故让了权。他不愿理解我就罢了,还以这种手段逼我道歉,我才不做这种事。”
听到这话,金轮抿了抿唇,垂下眼暗自道:宸妃出身高贵,又一路受人讨好宠爱,平日纵是犯错也没有旁人敢出言提醒。这样长大的她,怕是不懂自己在何处栽了跟头,也断不会像其他妃嫔那样软得下身段的。
可这股经年累月养出来的骄矜,在帝王时有若无的宠爱面前,可以是娇蛮可爱,也可以是有恃无恐。
魏琳琅见金轮久久不回话,自顾自站起身,拢紧大氅走到殿外。她仰起头,凝视着漫天飞舞的大雪,意味深长地说道:“今年的雪下得这么大,爹爹应该会很高兴吧。”
还未等金轮想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又听她话锋一转:“含光阁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自从杨昭仪辅佐德妃后,日夜繁忙不停,几乎只在含光阁、重华宫和无极宫三地来回,每日的行踪都极为规律。倒是她前几日撞见绣云领了几个宫女,慢慢悠悠地从东宫方向回来,但这……算是异常吗?
金轮沉吟思考一番,又把话头咽了回去,摇头回道:“没有。”
“很好,本宫想她也是没心思使花招。”魏琳琅冷笑一声,悠悠道,“你让六尚局的人接着闹,把这些年搁置了的大事小事都翻出来,一并让杨红玉她们处理了。”
“娘娘放心,婢子已经知会过了。这些人做事有分寸,断不会让她们过得太轻松。”
……
安邑坊位于京城东区,离宫城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脚程,地段虽没有永兴坊好,却也是京城不可多得的宝地。
坊内的一座宅邸内,魏世宣随意围了件披风,懒懒窝在暖塌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册。
“哗哗”一阵水声后,卢韶换上干爽的中衣,拧着湿发,缓步从湢室中走出来。
她听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再抬头看丈夫这副闲散窝囊的模样,不由心头火起,指着他破口大骂道:“魏世宣,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成日就知道做些假把式,要才华没才华,要魄力没魄力,你除了整日待在这儿碍我的眼还会做什么?!我卢韶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没用的男人!”
卢韶性情刚烈,出嫁前便是坊间远近闻名的泼辣货。卢氏兄妹二人一个冷硬得像石头,一个暴烈得像炮竹,都是不好惹的主。卢洵成亲生子后多了几分人情味,而卢韶撞上魏世宣这个没主见的二世祖,脾气竟是愈发暴躁了。
二人时不时便吵上一架,多数是以魏世宣认错结束,而如今他颓废落魄至此,已是毫无顾忌了,索性自暴自弃道:“对对对,你倒也好意思说!当初你不过就是看上了我家的名头,才求着你哥硬要嫁给我。这荣华富贵你享受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何况凭魏府的实力,别说是降我做县丞,就算是贬为庶民也不会亏待了你去!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
“哈,魏大少可真是看得开。”卢韶闻言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脸都丢尽了还在自欺欺人呢!你瞧瞧朝廷上下哪有一个人像你这样的?再说了,你不过就是魏相的一个义子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根……”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卢韶已吃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她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瞪着魏世宣,随后一把揪住他的衣衫,扯着人就往墙上撞。
正当二人打得如火如荼之时,门外响起一阵“笃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突兀。
“谁啊!”魏世宣暴喝一声,紧扣住卢韶的腕子将她压到墙边,又弯起右腿将她两膝制住。卢韶脸色涨红,发髻凌乱,挣扎间瞥见屋外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愣了愣道:“是,是哥儿吗?”
房门大开,只见奶娘拉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面露难色地站在屋外,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见到这一幕,卢韶也没有心思与魏世宣闹了,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抱着男童急切道:“怎么了?是不是又夜游了?”
奶娘轻叹了口气,怜惜地看着紧闭双眼的男童,说:“婢子才刚到门口接了信,转身就看到小公子从房间里出来,哎……”
“那她……”
“大小姐没事,在屋里睡得正香呢。”奶娘踏过门槛,将手里的信递给魏世宣,正色道:“这是老爷加急送来的信,少爷打开看看吧。”
说罢,她在二人间来回看了看,欲言又止数次后,转身牵起男童的手,将他从卢韶怀中拉出来:“老爷深夜传信,必然是极为要紧的事。夫人与少爷一块儿商量下吧,婢子先带小公子回去。”
二人一听这话,纷纷敛了神色沉默下来。待奶娘离开后,卢韶站起身,紧绷着脸走到魏世宣面前,没好气地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连爹爹送来的信都不看了?”
魏世宣抿了抿唇,略带幽怨地瞧了卢韶一眼,随后低下头,默默地将信拆开。
待看清信上的内容后,二人脸色同时一变。魏世宣捏紧信纸,反复确认字迹和内容无误后,小声喃喃道:“这样……真的可行吗?”
“当然可以了!”卢韶眼睛一亮,明显比他有自信的多,“父亲行事老道,他既说可行,那便是极有把握了。”
“我明日就去跟哥哥说一声,让他找人打点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5章 金缕歌(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