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轻响,骆驼仰面打了个哈欠,载着贺兰绪慢悠悠朝中原走去。眼前是一片沙海,透过薄薄的黄雾,他望见大漠尽头山环水绕,刀光剑影穿梭其间,那就是帮众口中常说的江湖。
他知道自己正在梦中。
“江湖是腥风血雨,是弱肉强食。你这样的人,踏入江湖便如羔羊掉进狼群,一瞬就被啃食殆尽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
“因为那些人本就跟牲畜没有什么区别。”
黄沙化为白雪,烈日融成冷月。浮玉山崩裂倾覆,巨响伴着雪雾铺天盖地而来。漫天飞雪中,有一人浑身浴血站在崖边,正是那断了臂的沈宽。
他冷冷抬起眼,语带讽刺道:“小菩萨,现在明白了么?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害你,世间之道从来如此。”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自堕于恶道的人畜还留在世上做什么?我以杀渡生,救世间良善人于水火之中,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们贪婪,他们恶劣——可我同样贪婪,同样恶劣。贺兰绪红着眼眶,喉头滚动几番,再没说出一个字。
浓黑的火焰从崖底升起,顷刻间将一切吞没了。
贺兰绪静静看着沈宽在业火中灰飞烟灭,转身穿越密林,往浓雾更深处走去。翠绿遍野,草长莺飞,那是暮春五月的江南。他站在窗前,低头一点点擦拭窗棂上的灰尘。
客栈外熙熙攘攘,青红、粉白、黄绿的裙衫间错交替,扑腾腾如蝴蝶飞过街道,正是江南的好时景。
清幽的药味混着胭脂粉香飘来。他蓦地抬头,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前走过。暖烘烘的风吹起一角轻纱,露出她略显苍白的侧脸。
“扑通。扑通。”贺兰绪感觉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等他回过神来,人已到了林絮身前。
“你是……”林絮见来人是个陌生的少年,抓紧明昭的手将她拉至身后,警惕地问:“阁下有事吗?”
再听到她的声音,微甜的酸涩从他胸口蔓延开来,丝丝入扣,就像是心头跳了只小猫,还轻轻拿肉垫在上面按了一下。
贺兰绪目光闪烁,不自觉握紧的双拳缓慢松开,垂眼往后退了几步,微压着嗓音笑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镜面破开,映着回忆的碎片似流星坠落,掉进深邃又璀璨的河水里。他坐在船头,看周遭事物急速往后撤去,而自己随着小舟,身不由己地驶向不可知的未来。
“哎少主等等我!你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要是没我跟着,遇上事儿了怎么办?”
“他们夫妻……实在死得太惨了啊……”
“你是不是喜欢我?”“那就一生一世和我在一起。”
“望少主诛此妖女为我们报仇,杀了她!杀了她!”
“事已至此,你还不明白吗?她也想要你的命!”
河床剧烈摇晃,掀起水浪打湿了他的全身。贺兰绪睁开眼,抬手抹去脸上的潮湿,望见帷幔外光影交错,似乎有两个人正在桌边谈话。他撑起身子,发现胸口刀伤已经愈合,内力较之先前还强劲了些。
“人已经醒了。”一道陌生的男声传来。
贺兰绪抿了抿唇,正要下床询问,却见眼前人影晃动,其中一人率先上前扯开了床帐,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那大夫果真医术超群!”
看到燕无涯熟悉的笑容,贺兰绪心头一热,微微颔首道:“燕兄,多谢你。”
“确实该好好答谢一番。”一旁的崔淮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踱步到二人身前,淡声道,“多亏他一路用内力护住你的心脉,才挣下了这一线生机,否则就算是华佗再临,也救不了一具尸体。”
燕无涯置若罔闻,只将贺兰绪扶到桌前坐下,急急搭上他的脉,确定其已痊愈无虞后,才重重松下一口气。
看到这一幕,崔淮心头一动,对二人又多了些许认识,暗自思索道:一个人畜无害,却背了祸乱江湖的骂名,被视为武林公敌一路遭人喊打。另一个表面温和但城府颇深,面不改色杀人,滴水不漏做事,明明是个理智冷心之人,面对好友时又是两肋插刀、处处真情,实是令人瞠目。
这两人的错位倒是颇有意趣。
他收回思绪,快步走到堂前坐下,对着燕无涯淡声道:“既然人已经醒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谈谈入门试炼的事了?”
“自然是听副门主的……”
“等等。”还未等燕无涯说完,贺兰绪按下他的手臂,直言问道,“怎样才能拿到骨销的解药?”
“燕无涯是因情势所迫求助无忧门,副门主是门中元老,想必也明白这其中的不得已。我既为这场闹剧的源头,便有责任结束这一切,让他重获自由。若有试炼,也该是我来才对。”
听到这番话,崔淮眉头皱起,心情复杂地看了贺兰绪一眼,沉声道:“你想替他?”
“是。”
“哈,你把无忧门当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临时避难所么?”崔淮嗤笑一声,拿下巴指了指边上沉默的燕无涯,“这里没有喝了骨销还能反悔的先例。燕无涯已是门内弟子,想要离开只能通过层层试炼,成为五部之首才能解毒。”
他顿了顿,复又补了一句:“贺兰绪,以你现在的处境,寻个隐居之所保全自身才是要紧,为了他人留在无忧门,只会给自己招来无穷无尽的祸事。更何况凭你目前的武学层次,想要在短时间内后来居上,并不容易。”
听到这话,贺兰绪双手紧了紧,微垂下头闷声道:“副门主,我知道想在众多门徒中脱颖而出很难,或许一生都会蹉跎在这里。但我若就这么走了,此生都不会安心的。”
“贺兰,你……”一旁的燕无涯面露不忍,又心知他是个重情义的人,欲言又止数次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贺兰绪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坚定道:“燕兄你放心,我不会丢你一个人在这儿的。”听到这话,燕无涯心下更是感动,沉思片刻后对崔淮道:“难道往年就没有如我二人一般相携入门的弟子吗?若我与贺兰其中一人率先上位,可否请副门主多赐一瓶解药呢?”
“你这要求未免……”崔淮说到一半,突然忆起了当年小六之事,迟疑一会道,“此法是否可行,我得向门主请示后才能确定。”
“门主?”贺兰绪登时心头大震,脸色一变道,“他没死?!”
“门主天纵英明,怎么会轻易死在一个云游道人手中?”崔淮见他反应如此剧烈,心中更是好奇,“看你的反应,你认识他?”
“不认识。”贺兰绪眼神闪了闪,垂下头掩饰自己震惊的神情,心中暗暗道:这人没有死,那就说明他必定在金玉山庄惨案中做了手脚,金含珠找漏了一个仇人,还有林儿她也……
他真恨自己现在还想着她。
贺兰绪神色冷了冷,脑中快速思考着:无忧门杀手少有外流,大多是在这里干到死,肯定有人知道父亲的存在。可据爹爹所言,二人身份成谜,连面容都是假的,而自己除了骨销之外什么线索都没有,要如何探查呢……难道只有见到门主本人,才能知晓事情的真相么?
如此算来,留在这里倒是一举两得之法。他若能顺利拿下首领之位,不仅可以解开燕兄当下的困境,还能得到接近门主的机会。
事到如今,他也想看看此人到底是谁。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仇人。
“想清楚了吗?”崔淮见他迟迟不语,语气中带了一丝不耐。
贺兰绪回过神来,颔首应道:“还请副门主赐药。”
见他心意已决,崔淮暗叹一口气,正打算示意侍卫去密室取药,忽瞥见行云自屋外走进,手里还握着一个瓷瓶。他动作一顿,坐姿不自觉端正了些:“你怎么来了?”
行云面无表情地摆摆手,将手中毒药递给崔淮,抬手指着一旁等待的贺兰绪。崔淮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干脆利落地将它丢给贺兰绪,朗声道:“请吧。”
瓷瓶冰冷,带了冬日刺骨的寒气。贺兰绪来回摩挲着瓶身,沉默一会后拔出塞子,仰面将毒饮了下去。
*
入夜,白雪簌簌而下,飘飘然落在花窗的缝隙里。墙角的梅枝探入窗内,经屋内热气一熏,花瓣“啪嗒”滴落雪水,在桌上洇出一大片暗红的印迹。
一阵轻微的水声过后,曲揽月二人从湢室出来,相携着回到卧榻上,一面欣赏窗外的雪景,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崔淮扫了眼墙上的卷轴,微低下头问她:“墙上挂的那些是什么?夜里看着怪瘆人的。”
“那些都是楼外楼用来传递消息的暗号。”曲揽月面露疲惫,抱着锦被往窝里缩了缩,“若用平常文字书写密信,半路被人劫走了怎么办?”
“你说的有道理。”崔淮摸着下巴思索了会,“那无忧门怎么没人做这事?好歹也是个鼎鼎有名的门派,平时接收派出的密信也不少……”
听到这话,曲揽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困意都跑了许多:“江湖上有谁敢劫无忧门的东西呀?那些杀手背靠大树,个个都嚣张得很,哪里会怕泄露什么机密呢。”
“楼外楼就不一样啦,万一有人打上门来,我可招架不了。”
“说的也是。”崔淮甚为认同地点点头,将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惬意道,“不过,自从骨销之秘暴露后,无忧门也没从前威风了。若说先前江湖人对我们是既敬且畏,如今便是纯粹的避之唯恐不及了。”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明知前方是深渊还去送死,没几个江湖人愿意做这赔本的事儿。”曲揽月打了个哈欠,复又将头埋进软枕里,小声呢喃道。
“怎么没有?”听她那不屑的语气,崔淮心中突然起了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开口辩道,“前两天还有人赶着要进无忧门呢,我劝都劝不动。”
“谁胆子这么大?还敢去掺和无忧门的浑水。”
“就是前段时间被全江湖通缉的那位啊,叫……叫贺兰绪的,他朋友燕无涯也……”
“你说是谁?”曲揽月浑身一震,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似的,猛然坐起抓着他手臂问道,“你说谁加入无忧门了?!”
崔淮见她脸色大变,不由眉头一皱,迟疑道:“贺兰绪。一个西域人,瞧着年纪还挺小的。”
“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现在才与我说?”曲揽月被气笑了,抬手狠狠掐了掐他的手臂。
崔淮吃痛,委屈地瞪她一眼,不满道:“不是,这人谁啊你反应这么大。”
“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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