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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的决定,施嘉莉虽做得仓促,却是认真的。她不想再过这种没完没了的日子,在学校里念一些不感兴趣的课本,回到家中还要揣度母亲扭曲的背影,试探父亲不知深浅的爱意。这一切就像收紧的旗袍领子,虽不至于叫她窒息,却总在她颈子上磨。这种不适是难以向外言说的。外面每天都在死人,她的痛苦算什么,不过是精致的皮鞋里钻进一粒沙,完全的布尔乔亚式的矫情。
她想是她太过空洞的缘故。她没有梦想,没有信仰,没有权力,没有秩序,没有喜爱到能当作人生支点的事物,如同空游无所依的粒子,以至于这细小的一粒沙,在她看来已是难越的高山。
好在她还能离开,而不是走投无路,只好扎进那循规蹈矩的命运里。逃离或许不能给她答案,但总归是一次机会。她心里是有美好愿景的,希望在异国他乡,她最孤独的时刻,看清她身上**的形状。
翌日施嘉莉回到学校,来不及再等,趁着午间休息的空隙去外文系找陈端玉。不想赶到陈端玉平时上课的课室,却没找到她的身影。向一旁的同学打听了一下,说是她这个礼拜没有来上课。与她住同一寝舍的女同学补充道:“她自上个礼拜五回家后,就没再回来。”
施嘉莉一呆:“发生什么事了么?为何没有回来?”
女同学摇摇头:“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她也没与我们说呀!不过,她平日里是最看重成绩的,若是不来上课,肯定是跟教务处告过假的,你不如去那儿问一问。”
没错,陈端玉是最看重成绩的,怎会轻易不来上课?施嘉莉心里有些慌了,迟缓地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跟那女同学道谢,而后急匆匆赶去了外文系的教务处。
果然,陈端玉是递过告假单子的。教务处的老师道:“她家中出了变故,因此告了一礼拜的假。”
“什么变故?”施嘉莉问。
上个礼拜六陈端玉来参加她的生日会时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生变故了呢?
“说是她母亲病了。”
需要陈端玉告假去照顾,看来是很严重的病,作为朋友,她怎么也要去探望一下,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施嘉莉跟那老师道了谢,回到公寓叫司机送她去陈端玉的家。下午的课她不打算去上了,反正她是要出国的,将来也不打算再学什么航空工程,那些课程对她而言已然没有意义。
这还是施嘉莉第一次去陈端玉的家。听说陈家府上规矩太多,她一直望而却步,这回若不是实在担心陈端玉,也不会不打招呼就贸然上门。
陈府在福花路春雨巷中。那一片曾屹立着清朝的衙门,后来被革命军一炮轰了,不多久又做了修葺,显得半新半旧的。车子停在巷口,开不进去,施嘉莉便叫司机在巷外等着,自己去叩了门。
一个门房过来应门,施嘉莉向他道:“我是府上三小姐的朋友,名字叫做施嘉莉,请通报一声。”
门房转头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没把她往里面请,陈端玉倒是跟着过来了。
施嘉莉一下看到陈端玉哭得像桃儿似的两只眼睛,心里惊了一惊,忙上前去握住她两只手,急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陈端玉看到她,似乎又要流泪了,看那门房一眼,生生忍住了。她把她带到外面巷子里去,离家门口远些,才一下伏在她肩上,呜呜地啜泣起来,很快将她肩头打湿一片。
“嘉莉,我不想这样脆弱,可我实在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
“伯母的病很严重么?有没有去最好的医院看过?”
“不……”陈端玉从施嘉莉肩上抬起脸来,“根源不是我母亲的病,那只是我跟教务处告假的托辞。事实上,是我哥哥他……他把这栋宅子的房契偷去赌了!”说完,她又埋下脸大哭起来。
听闻不是生病的缘故,施嘉莉反而松下一口气。生病不是有钱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若是房契被偷,她倒有能力接济。
“我祖父气得直接病倒了,母亲也卧床不起。大房、三房的人全都挤到我们房里来,叫我跟母亲给个说法……我知道对不起这一大家子人,可我能有什么法子,就算把我给卖了,也还不了那么多钱……他们怎么不去找我哥哥,明明是他的错,明明都是他的错……”
提起那败家子哥哥,陈端玉情绪激动起来,身子一抽一抽的,似乎呼吸不过来了。
“不怕不怕……”施嘉莉轻抚上她的背,“我这里有钱,你需要多少?”
不想,陈端玉抬起脸,将眼泪囫囵抹了:“嘉莉,我与你倾诉这些,只是因为我心中实在郁结,需要一个出口。我不能要你的钱,我知道你是真心帮我,可我也有我的自尊。若是一块两块,或是一百两百,借了也就借了,可那样大的数目,已经超过朋友间金钱往来的界限了。我不能接受,否则就是在推开你这个朋友。”
朋友间金钱往来的界限是多少?施嘉莉不知道。但她知道,陈端玉是个宁折不弯的,她一旦开口说不要的话,怕是很难再劝动了。
“那……你哥哥现在人在哪里?找到了么?”施嘉莉没再坚持提钱的事。
“没有。”陈端玉摇起头,“我祖父也是前天中午才发现房契被偷了的,猜测是被我哥哥拿走了后,立刻派家里佣人四处去找了,可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定是自知理亏,躲起来了!”
施嘉莉建议道:“报警呢?让警署派人去找,总比佣人们强。”
“我祖父不同意报警,说传出去有辱门风,就连我跟学校告假,借口也是母亲生病……我母亲也不同意报警,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担心她儿子……”说着,陈端玉冷笑一声,却又止不住流下泪来。
“唉!”施嘉莉也不自觉叹口气,“别的忙我帮不上,就帮你找人罢。我们这种做生意的人家,总归是认识一些道上的人。”
“谢谢你,嘉莉。”陈端玉踮脚搂过她肩颈,轻轻抱着。
施嘉莉笑道:“你这答谢的方式完全是洋人的做派。”陈端玉听了,绷不住,终于笑了一下。
施嘉莉又去求施承良帮忙。施承良骂她道:“怪不得整日逃课,原来是行侠仗义去了!”不过,这次只是找一个小人物,动不了多大干系,又禁不住施嘉莉以出国前的最后一个请求为由软磨硬泡,便答应她了。
洪家帮掌控着邬城的“地下”交通,同时贩烟,参与进找人后,不过一夜时间,就给出一个重要消息,说陈端玉的哥哥近日都在城西河坊一片出没。洪家帮自然是不愿去捉人的,将这消息带到后,便不再出面。
陈端玉家里立即派了十几个佣人去河坊一带找,陈端玉与施嘉莉也跟着去了,坐在汽车里跟在后面。安全起见,施嘉莉带了三个保镖。
汽车驶得近了,施嘉莉与陈端玉才恍然发现她们曾来过这儿。那次也是为了她哥哥来的,追车追到这里,眼睁睁见那几个年轻男人进了所谓“**窟”。
白日里过来,这里不似上次那般显得朦胧迷离,看起来不过是几排破旧且低矮的筒状楼房,楼下细瘦的树干之间绑着粗直的麻绳,上面晾了衣裳,就像寻常的百姓人家。
“小姐,不要再过去了,前边不是什么好地方。”一位保镖道。
“好。”施嘉莉点点头。
陈家的佣人们前去捉人,而汽车停在远处,没有再靠近。在车里坐着瞧不真切,陈端玉焦急得下了车,到外面去等着,施嘉莉也下去陪她,两人身后站着几位保镖。
里面的情形怎么也看不清,陈端玉微叹口气,收回伸长的脖颈,握起施嘉莉的手问:“你怎么还不回学校上课?你跟学校告假了么?”
施嘉莉想说她准备出国了,但这个节骨眼上,提这件事等同于在好友伤口上撒盐,因为陈端玉才是一直想出国的那一个。
“我可不像你那样在乎成绩。”她玩笑道。
陈端玉似嗔似笑地瞪她一眼。
这时,那筒状楼房之间的小道上冒出一个孩童,约莫五六岁年纪,脑袋大大的,身子瘦瘦的,头发又黄又短,叫人辨不出是女是男,手里提着个空瓶儿,像是要去打油。保镖们立即警觉起来,挺了挺粗壮的胸膛。施嘉莉觉得好笑,这样小的孩子,会有什么危险不成?
而且,这孩子看起来莫名眼熟似的。
是谁呢?施嘉莉自认为有过目不忘的识人本领,却也一时之间未能想起自己究竟何时见过这个孩子。
那孩子晃晃悠悠地走近了些,也瞧见了他们,一下吓得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撒腿跑走了。
又隔了一会儿,那孩子再次从楼房后探出个脑袋,刚对上视线就马上缩回去,随后便传来一道年轻妇人的声音:“你这孩子,哪有坏蛋呀?这儿没有坏蛋。”
施嘉莉没忍住笑起来。她的保镖将那孩子视作坏人,原来那孩子也将他们当成坏家伙了。
不过笑意还未完全扬起,就瞬间凝在脸上。
一位妇人从楼房后面走出来,手里牵着那个孩子,身子骨瘦津津的,穿着蓝布旧衣裳,踩着一双小脚儿,看起来活脱脱就是……是……
那妇人显然也有些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施嘉莉。
保镖们再一次做好警戒。
妇人牵着孩子走近些,在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仔细探头看了又看,犹豫道:“是……是……”
“……梅香?”施嘉莉脱口就问出来,也没顾得上礼数。
妇人眼里一下放出光彩:“施小姐!真的是您呐!我……我都没敢认。”
施嘉莉在陈端玉与保镖们讶异的神色里走向梅香,又惊又喜,觉得命运的安排真是神奇:“你、你怎么会在邬城呢?”
梅香也高兴坏了,说起话来磕磕绊绊:“我……哎哟!我是托了您的福!”说着一把拉过身边那孩子,“这是我们家小宝,小姐您、您还记得罢?您给过她一个银镯子。”
往事一下涌回脑海,施嘉莉想起那个坐在门槛上用狗尾草编兔子的少年来,还有隔壁那个脚步蹒跚的小毛头。她点点头道:“记得。”
“我们就是靠着那只银镯子来邬城的。”梅香神情里满是感激,“我家男人死得早,我跟小宝快要活不下去了,当时想着死了算了……”说着,她抬手抹了下泪:“小宝带回来那只镯子,特别好看,上面的花纹也好看……我知道它值钱,就没舍得死,跟小宝一起活下来了。”
施嘉莉心头大震。那只银镯子是她随手从胳膊上退下来送给小毛头的,目的是让方峪祺称赞她的好心肠……这样无心的举动,竟救了两个人的命么?
梅香伸出手来,大概是想要握住她,只碰了一下,又触电似的缩回去了:“瞧我,瞧我,高兴得没规矩了。”她眉间舒展着,似有说不出的满足:“原本我是想在小姐离开清水镇的时候去告个别的,不想小姐离开得突然,就没赶上。我心里总觉得有块石头硌着,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这实在是我的福气!”
施嘉莉想起她第二次去清水镇时,梅香已经带着孩子搬走了,便问道:“你和小宝是什么时候来邬城的?”
“您离开后不久我们就搬走了。”梅香道,“我用包袱装了家里最后两块干粮,带上那只镯子,抱上小宝,从清水镇走到了城里,然后找了家当铺,用那镯子换了钱。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想着芳姐在邬城做工,邬城定是个好地方,便买了火车票,到邬城来了。现在每天给人家洗衣裳,也能养活自己和小宝。”
从清水镇走到城里么?
施嘉莉再一次感到震撼。她记得芳姨说过,从清水镇到城里,骑脚踏车也要四个多小时呢!若是走路,要走多久?何况她还抱着孩子,何况她还是一双被裹过的小脚。
施嘉莉不由得低下头去看那双脚。
一双局促不安的小脚,塞在打了补丁的布鞋里。
梅香又道:“这么些年来,我都想感谢您,以为没有机会了,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呢?”说着她转头对小宝道:“小宝,快给小姐磕头,她救过你的命!”
小宝很听话,利索地往地上一跪,就要磕头,施嘉莉忙拦住了,将她扶起来:“不用不用,这是干什么?”
“就是想谢谢您!”梅香欢喜道。
施嘉莉犹豫了一下,涩然开口道:“其实……我也有一句话,这么些年来,一直想跟你说。”
梅香诧异:“什么话?”
“当初你问我,家里还需不需要帮佣。我说我父亲支持妇女解放,裹了脚的,他不会雇用——抱歉,我这样说,让这件事听来像是你的错一样。”
梅香神色懵懵的,好像没有听懂。
“我是说,这不是你的错。”施嘉莉目光深深望着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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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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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Chap.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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