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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嘉莉欺骗了梅香。她并非这些年来一直怀有歉意,而是在此时此刻,看到那双窄狭小脚的一瞬间,才骤然发觉父亲那番话里满是虚伪。先叫这些女人饱偿身体上的苦,再指责她封建落后,剥夺她的工作机会,这算哪门子的支持妇女解放?
也是,若她父亲真的支持妇女解放的话,就该选她做继承人,把她培养成顶天立地的女儿了。没想到这竟是个连环的圈套,可怜她就这样被蒙骗了十几年。她现在又能如何呢?既不能像从前那样敬爱她的父亲,也无法彻底恨他,毕竟那是她父亲。只能吞下这口夹生的饭,硬生生往肚子里咽。
梅香还是没能明白过来施嘉莉话里的意思,脸面上露出些窘迫,不过那句“抱歉”她还是听懂了的,慌乱搓起手,喃喃地“哎呦”了两声:“您对我们娘俩是有恩的呀!哪里会对不住我们?小姐快别说了……”
就这样站在外面说话也不像样子,梅香说罢,便竭力邀请施嘉莉一行人到她家里去坐一坐。在这干等着实在叫人心焦气躁,还不如过去一起说说话,况且梅香就住在那边的矮楼里,若有什么状况也能及时发现,几人便过去了,只留一位保镖守着车子。
这里的楼房是中华民国初建时由临时政府立项招商建成的,为的是租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因此墙壁是清一水的灰白色,砖缝也对得异常齐整。早年间,这儿有人专门维持秩序,不许百姓之间兴起赌博、闝倡、吸毒等伤风败俗的活动,可后来世道太乱,占据此地的军阀也换了几批,渐渐地没人管了,这里很快沦为淫乐之地。
梅香租住的是一个简易的单间,在底下一层,楼房与楼房间挨得过紧,门前的过道便十分细窄,只有中午那一点时间能照得到太阳。梅香搬来家中最完整的两把小椅给施嘉莉和陈端玉坐了,又去邻居那借来几只小凳,搬给三位保镖。保镖们自然是不坐的,站在门口注意着动静,梅香略显紧张地看他们一眼,将那小凳放在保镖们腿边,自己带了一只凳子到屋里坐了,怀里搂着小宝。
其实她是想倒些热水给她们喝的,可家中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茶杯,索性作罢。
小宝窝在她怀里,眼睛怯怯地望着对面的人。
陈端玉目光在小宝脸上打量,和善对她微笑,问梅香道:“她多大啦?”
梅香道:“快要七岁了。”又不好意思笑笑:“这孩子个头矮,看起来不像七岁的孩子。”
“七岁……倒是可以开蒙了。她在上学么?”
“没呢。”梅香伸手将小宝脸上蹭的一点灰抹掉,“不说学费,就是这四周也是没有学校的。哎!我知道上学是顶好的事,芳姐当初就是为了让阿峪上学,才一个人闯到上海找工作。”她愧疚地抚着小宝的脸:“我现在还供不起她上学,过几年再说罢,等我攒下些钱来,再把她送进学校。芳姐跟我说,教会学校是最好的,他们会教孩子说洋人的话,以后用得上呢!”
施嘉莉暗忖她最不缺的就是钱,不过是资助一个孩子上学,能花费多少?便立刻开口道:“我可以帮……”不料话刚说出口,梅香就早有预见似的,笑着摇摇头,温柔地阻断了她:“小姐,千万别说这种话。我们娘俩已经受了一次您的恩,不能再受第二次了。上一次我们是没有出路了,才接了您的镯子,可这次我们还有得吃、有得喝,还能活得下去,怎么也不能再要您的好处。不过是念书的事,就算迟两年也没什么的。”
和陈端玉一样,都是有自尊、有骨气的人,施嘉莉心道。不过,陈端玉反而站起身来,从打开的房门向外看了一眼,叹口气又坐回来:“上学的事确实可以晚两年再考虑,可是我有另外的担忧……这里住着的,大都是些不正经的女人,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会对孩子好呢?”
梅香道:“我也有过这样的担忧。只是给人家洗衣裳,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因为能随时把小宝带在身边。这里住的女人多,她们衣裳也多,给钱也算大方,原本我想着小宝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先做两年,谁知和邻里相处下来,觉得她们也算良善,和外边的人没有什么不同。有次小宝到河沿边上去玩,还是一个里边的女人给我抱回来的——就一直没搬走。”
陈端玉有些急了,再次站起身道:“她们怎么会和外边的人一样呢?或许她们是善良的,但是出卖了自己身体和尊严的人,就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梅香有些发愣,似乎也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正在这时,一个穿着水红绸旗袍的女人扭着腰从门前走过去了,手里抓着把瓜子边走边嗑,大约是听见了陈端玉那番话,特意向屋里啐出一口瓜子皮儿,而后向门口站着的保镖们递了个媚眼:“以后常来啊。”
“你瞧瞧她那副做派!”陈端玉气得脸色煞白,追到门口冲那女人的背影又喊一遍,“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就是下贱!”
那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小道上留下一串瓜子壳。
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外,陈端玉的气还没消,留在汽车旁看守的保镖又赶来通报:“小姐,人捉住了!”陈端玉一愣,从梅香家屋子里抄起一根木棍就冲了出去,一副要将她哥哥千刀万剐的姿态。施嘉莉与梅香连忙追了上去。
汽车旁,陈端玉哥哥已经被佣人用绳子捆了身子,细麻杆一样站着,不知他是熬了多少夜,憔悴的脸上挂着两只黑眼圈。见陈端玉冲过来,他惊得想躲,却失去平衡,一下摔到地上,陈端玉毫不手软地在他身上打了十来下,最后还是佣人拉住了,说打晕了回去不好交待。
既然捉住了罪魁祸首,当务之急是带回家去细细审问,施嘉莉便急匆匆向梅香告了别:“今天实在匆忙,下回有空我再来看你们,和芳姨一起!”
“哎。哎。”梅香怕耽搁她们的要事,忙应下了,只挥了挥手道,“下次再来!”
回去之后,陈家究竟是怎样审陈端玉哥哥的,施嘉莉就不知道了。不过仅过三日,陈端玉就在蜜乐丝咖啡厅约见了她。这一回陈端玉没有哭,脸上却有些木然。
“我哥哥跟人家赌博,身上没钱了,便借钱赌。那是人家挖好的坑,就等着他跳呢——利息愈滚愈多,他还不起了,把我们二房的东西搬空也还不起。对方扬言说要卸掉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他吓坏了,就去偷房契,把宅子抵押给人家了。按过手印签过字,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通过高利贷手段骗取他人财产是违法的。”施嘉莉道,“报警呢?”
陈端玉叹息一声:“咨询过律师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很会钻律法的空子,没法用这个罪名告他们。好在家里还有一些零碎的田产、铺子,拿去卖了,总能换些钱,我祖父和大房、三房那里也还有些积蓄,能补上些空缺。不过想要把那宅子拿回来的话,还需要三千五百块。”
她垂着眼睫,鼻尖微红:“这三千五百块,自然是我们二房来出。我父亲走得早,母亲不事生产,我和哥哥也在念书,赖以生存的就是父亲留下的一笔遗产。可这么些年过去,遗产也不多了,只能补上一千多块……而且,祖父与大房、三房这次受了无妄之灾,心里对我们二房怨极恨极,要将我们赶出去。我们没有家了。”
她掀起眼睛,眼底慢慢渗出泪意:“嘉莉,你是最知道我的。我不愿丢了我的自尊,哪怕饿死也不愿伸手向人乞食。我死了也就死了,可我还有母亲,我不能叫她跟我一块饿死。她儿子不中用,女儿再不孝,在这世上就再无依傍了。我……我……”她突然哽咽,无法再说下去。
她低下头,挂在耳朵上的头发披到脸上去,一抖一抖的。
施嘉莉握住她一只手:“我明白。你需要多少?”
许久,陈端玉抬起头来,眼含着泪悲怆地瞧着她:“五千块。我先把那空缺补了,剩下的钱再分给家里其他人,稍作些弥补。”
“不如五千五百块罢?你把钱都还给旁人了,你与母亲怎么生活?先不说吃与穿,你们要住在哪里呢?”
“是我姨母家前些年空出的一间小房子,在福远路那边的弄堂里,大约有十五平,住我与母亲两人够了,厨房和盥洗室是公共的……其实还不错,只是比原来过得俭省些。”
“那你哥哥……”
“祖父将他关起来了,暂时不会放他出来。没有他那个害人精,我与母亲怎么过都好。以后每天下了课,我就去做兼职,多少赚些钱补贴家用,余下的就存起来,慢慢还给你。”
说着,陈端玉苦笑了下,面庞灰黯,“只是不知道要还多久。欠了你这样多,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了。”
好像没办法平等地做朋友了。
施嘉莉眼睫微闪,稍低下去,搅了搅手里的咖啡:“没关系的,你不用考虑如何面对我了。”
陈端玉静静看过来。
“我打算出国了。”她轻声道。
“什么?”陈端玉麻木的瞳孔忽然震了震。
“我打算出国了。”施嘉莉迎着她的目光,“我心里也有一些难解的事,所以不想继续在这个环境里待下去了。”
“你要去哪里?”
“瑞士。”
陈端玉盯着她,盯久了,眼中渐渐失去焦点:“那你还会回来么?”
“回来的。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我就回来了。家业我会去争,只是我需要些底气。”
“若等你回来时,你父亲已经将家业交给你堂兄了呢?”
“不会。”施嘉莉摇摇头,“我父亲才四十多岁,怎会那么快就放权?我猜他至少还能在那位置上再坐二十年。”
陈端玉点点头:“你心中有数就好。”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端起咖啡缓缓啜饮。喝完咖啡,施嘉莉与陈端玉一同去花信银行取了钱,共五千元整。这还是施嘉莉小时候存的压岁钱,这些年来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她一直忘了拿出来。
告别的时刻,明明有许多话可以讲,最终却没能说出什么来。陈端玉抿抿唇道:“谢谢你,嘉莉,这些钱我会慢慢还给你。”施嘉莉点点头:“不急,先将你自己与母亲安顿好。”
“那祝你一路顺风。”陈端玉撇下眼睛。
“你也多保重。”
大约这情谊里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只是不知是因为那五千块钱,还是因为出国留学的事。总之有什么东西梗在其间,像一片细嫩的肉里卡了根微小的刺似的。
出国几乎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施嘉莉从国立邬城大学退了学,申请了瑞士的苏黎世大学。施承良派人在国外做好接应,房子、司机、佣人,都和在家里时差不多,最后订下一张从上海到法国的船票,到巴黎后再乘火车转至瑞士,一路有人护送。
出国前一天,行李已经都收拾好,只是施嘉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忘记带了,翻来覆去地打开箱包检查。发现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心里竟觉得怅惘,好像空空的,有些不安。
有些东西是她故意留下的,比如那两条手链。她觉得她应该放下了,便不给自己睹物思人的机会。
芳姨看着略显空荡的房间,站在门口偷偷地抹眼泪。施嘉莉走过去,用手帕给她擦拭了,脸伏在她肩上撒娇道:“真想把你一起带过去。可那样做的话,方峪祺见不到母亲,要恨我了……”
她给芳姨留下了一笔钱,叫她空暇时去看一看梅香,最好能劝她带着小宝从那地方搬出来。就算那里的女人都良善,但去那里闝的男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们孤儿寡母的住在那里,还是太危险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看一眼窗外,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待到七点半,施承良会回来,全家人一起用晚餐。第二天一早她就出发去上海,今晚是待在家里的最后时刻。
说不留恋是假的。毕竟那是旁人的国,她黑头发、黑眼睛走在人群间,就是格格不入的。
正独自望着窗外出神,一位女佣过来通报:“小姐,门房说外面有一位姓李的少爷找您。”
姓李的少爷?
那便是李岘祺了。这个时候了,他来找她做什么?
莫非他回心转意,要跟她一起出国了?
“知道了。”施嘉莉应下,准备去会一会这位难以捉摸的少爷。
天色渐暗,别墅外的花园还没有亮灯,笼着一层浅淡的灰。施嘉莉穿行而过,来到大门外,果真瞧见柏油山路边停了一辆汽车,李岘祺倚着车门站着,姿态慵懒,活色生香,已不见生病那日的惨白脆弱。
施嘉莉走上前去:“找我做什么?”
李岘祺直起身来,笑容浅浅:“我女朋友明天就要出国,还不许我来探望一下么?”
“谁是你女朋友?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记得我没答应。”
怎么这样无赖?
施嘉莉瞪他道:“分手与恋爱是不一样的,恋爱需要两个人答应,分手只需一个人提出即可。”
他面色从容:“那又怎样?我还是不答应。”
施嘉莉道:“这可容不得你强买强卖。”
李岘祺忽地一笑,眼尾垂下:“我从不强买强卖,向来只等兔子小姐自投罗网。”
“什么意思?”施嘉莉有些警觉。
“有兴趣跟我走一趟么?他问。
施嘉莉本能回绝:“没有。”
“哦?你连直面真相的勇气都没有?”
“真相?什么真相?”
他眉梢一挑,并不作答,只用那虚虚实实的神情引诱着她。
“疯子。”施嘉莉骂他一声,转身要走。
“傻子。”他回礼。
“你到底想怎样?”
李岘祺直接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位,目不转睛地看向她,用目光邀请她上车。
施嘉莉紧攥着手犹豫片刻,转身跟门房说她被李岘祺少爷接走了,晚饭前就回来,而后恨恨地甩车里那人一眼刀,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位。
李岘祺笑一声,踩起油门一下驶离。
“可以说了么?”
“急什么?”他慢悠悠道。
汽车下了山,直接驶向市区。夜色完全地降临了,街灯亮起,施嘉莉看着这灯火,心中又有些空寂。正暗自神伤着,车子“唰”地停下了,她身子向前倾了下,抬起眼来发现这里是华光大饭店,邬城最好的饭店兼旅馆。
“你带我来旅馆?”施嘉莉甩脸看向李岘祺,有些难以置信。
李岘祺瞟她一眼,没有作声,很快透过车前玻璃向外看着。
施嘉莉也探头去看。
这里的宾客都穿着华贵,女士多穿旗袍,男士多穿西装,说说笑笑,往来不绝。既然这里是旅馆,李岘祺又说什么“面对真相”……
施嘉莉一下反应过来什么:“你不会是想跟我说,我父亲在这里养了一个情妇罢?”
“那倒没有。”李岘祺淡淡道。
施嘉莉松了口气,有些不耐烦,想要直接问他到底是什么事,不想目光一闪,看到一个高瘦男人从那饭店里走出来,气质模样愈看愈熟悉,只是隔着车窗玻璃和朦胧夜色,她看不真切。
那是Mr.乔吗?她心里琢磨着。
“喏——”旁边的李岘祺忽然出声,抬起下巴,随意向那男人一指。
“情妇没有,情夫倒是有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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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Chap.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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