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绘站起身,压下自己的情绪,佯装自然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衡心底闪过一丝不满,他沉声道:“我和音乐系的主任有事要谈,你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辅导员找我有事。”
程千绘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报告还没给辅导员,她对陆衡道:“你先走吧,我要去找我辅导员了。”
陆衡眉眼沉沉,看着程千绘上了楼梯。
程千绘的辅导员是个很年轻的女性,也许是刚开始工作,对什么都很上心。
辅导员语气很柔,用词也尽量温和:“千绘,贫困证明需要你户籍地的村委会盖章证明。”而程千绘的贫困证明除了几行字什么也没有。
程千绘沉默了两秒:“老师,我盖不到的,我继母不同意我来上大学,村委会里都是她的亲戚,她不会让我得偿所愿拿到助学金的。”
辅导员皱皱眉,问道:“你继母为什么不同意你来上大学?”
“她觉得女孩一成年就该嫁出去,不该读太多书。”
这就很难办了,学校很多规律都很死板,该交什么文件一样都少不了。
“老师,我有我父母的死亡证明,这可以用来充当我的贫困证明吗?”
辅导员陷入了沉默。
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程千绘走得每一步路都显得格外沉重,二楼到一楼总共就几十步台阶,程千绘走了将近三分钟。
陆衡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心不在焉的身影,她走得很慢,眼神虚虚地落在地面,明明他就站在她不远处,却连他都看不见。
陆衡咳嗽了一声,程千绘恍如梦中惊醒,她抬眸望向陆衡,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等你。”
等程千绘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陆衡拉上了车,车子开了很久,窗外的风景越来越陌生,然后驶入一片别墅区,最后停在了一座院子里。
这是一栋很漂亮的小洋房,院子的草坪碧绿如茵,一排风铃挂在廊下,风吹过就叮叮咚咚作响。
程千绘忽然想起小时候,她的书桌前也挂着一个小风铃,小风铃是她自己做的,她带着陆衡和同学抓鱼时摸了几个河贝,几个河贝养家里没几天就死了,程千绘闲着无聊,就用扎在米袋口的细线把贝壳穿起来,一起绑在一个椭圆形的碗口之下,一个简易的风铃就制成了。
陆衡常常趴在她的书桌前,伸手拨弄那几个贝壳,一边看窗外的远山发呆一边听贝壳碰撞的声音。
回忆真美好,不过现在往事都变成肥皂沫了,回忆也没用。
程千绘不再看头顶的风铃,而是垂眸看着脚下的路。
在她垂眸的一刹那,陆衡心里泛起一股微妙的情绪。
啪嚓——
程千绘忽然被前面的台阶绊了一下,陆衡下意识地伸手牵住程千绘,他牵得无比自然,就像曾经牵过无数次那样。
门口的台阶低,陆衡以前直接两步并做一步,现在他牵着程千绘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很耐心地怕程千绘再摔跤。
这五步台阶很快就走完,陆衡带着程千绘进屋。
屋内设计是田园中式风格,搭配很漂亮,沙发上的枕巾折叠成一个整齐的形状,整齐而严肃地铺盖着,没有一个角度得到破坏,似乎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会往沙发上坐。茶几上的茶具一丝不苟地摆放着,让人怀疑这屋子的主人从来没有用来招待客人过。
“跟我来。”
程千绘跟着陆衡穿过客厅,来到另一扇棕红色木门前。
陆衡推开门,里面别有洞天。这里大概是陆衡的书房,两大排高大的靠墙书柜上密密麻麻的摆满各种专辑,角落的书桌上放着一座复古蓝漆唱片机,角落还放着把吉他,几张乐稿散落在桌面上,纸篓里还有好几团画着音符的纸团。
“想不想听歌?”
“嗯。”
程千绘原以为陆衡要取张唱片放留声机上,结果没想到陆衡取下了墙上的吉他,他坐在懒人沙发上,低头拨动琴弦。
他一边弹一边哼唱,程千绘没有听过这首歌,但听起来很温暖,像童年时她带着陆衡在田野间奔跑,她笑着跑在陆衡的前面,让陆衡跑快一点追上她,呼呼的风从耳边吹过,阳光明媚而舒适,父亲在田里直起身笑着看他们姐弟打闹,母亲在后面追着让他们跑慢一点。
“怎么听我唱歌也能发呆?”
程千绘回过神:“你唱歌太好听了,听着听着会让人想起很多美好的事情。”
陆衡挑挑眉,程千绘刚刚沉默不语的听歌时,眉眼确实不太明显地弯了弯。
“这是什么歌?”程千绘问。
“这是我新歌的demo。”
“哇偶,”程千绘半夸张的说,“那我很荣幸。”
程千绘忽然又想起什么,说:“你以前很少写这种类型的歌。”
陆衡的音乐风格很多变,但他最出名的一张专辑,是他最为前卫的国风摇滚,抒情、慵懒、温馨绝不是陆衡的主打风格。
陆衡微微一笑,冲着程千绘眨了一下眼睛:“我只是和你一样,在写这首歌的时候也想起了很多美好的事。”
陆衡把吉他挂到墙上,他站起身,在书架上挑了张黑胶唱片,拆开保护套后放进唱片机,舒缓悦耳的纯音乐流淌在整个房间内,空气里那点剩余的酷暑燥意被抚平。
忽然一阵舒爽的风从阳台吹来,勾勒着精致纹理的白色窗帘飘散开,陆衡去阳台吹风。
一种莫名的宁静,像是在乡下和家人一起看晚霞的傍晚。
“要下雨了。”陆衡说。
厚重的黑云压在远处的高楼之上,一阵风迅猛地吹过,院子里长到二楼高的桃树阵阵发抖。
程千绘走到陆衡身边,一股瓢泼大雨瞬时扑向她的脚边。
噼里啪啦——
阳台的木板瞬时被一个个雨点砸得湿润,远方的低楼、青山弥漫在雨水中。
程千绘和陆衡站在阳台口听雨,雨声中唱片机播放的曲声悠扬,就算发呆也让人感觉很惬意。
陆衡忽然冲着程千绘神秘一笑,好像打着什么坏主意。
程千绘瞬时解读出了他的意图,她刚想拒绝就被陆衡拉向了雨中。
被大雨忽然蒙头浇下时程千绘懵了一瞬,陆衡笑着把地上的积水踢向她,程千绘立马踢了回去。
程千绘这么一踢,忽然有点回到了小时候的感觉。
按照小时候的习俗,大雨能带来好运,因为农田需要雨水的滋润,小时候父母看见下雨了就会开心。农村认为淋雨可以冲刷走身上的霉运,以前爸爸在屋檐下修理农具,他看见大雨还会故意跑到院子中央,肆意欢呼几声,然后跑到厨房拉住妈妈的手,一起跑到院子里共同欢呼大雨的来临。程千绘跑进雨中抱住妈妈,陆衡则抱住爸爸,全家人就这样在雨中跑啊跳啊闹啊,一直到雨停。
陆衡执起她的右手举高,程千绘下意识地就想转一个圈。
地板水滑,程千绘这个圈转得很不完美,甚至身形都有些歪斜,陆衡很快地就接住了她,程千绘摔在了他的怀里,她忽然很想放声大笑,痛痛快快地把所有不满、愤懑都用笑声宣泄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程千绘笑弯了腰。
陆衡摸了摸程千绘的头顶,就像在安慰一只小野猫。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天空挂上了一道彩虹,阳光又重新落到地面上,庭院里桃树的树叶沾着雨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赶紧去洗头洗澡。”陆衡催着程千绘说。
程千绘从头到脚都淋透了,但她却很兴奋,感觉没玩够似的,一点也不想从阳台回到书房。
陆衡拉着她的手臂不容置喙地往前走,出了书房后又穿过了走廊,最后来到一扇门前,似乎是一间客房,进了客房内,陆衡指了指浴室方向:“你先去洗,我给你找身衣服。”
程千绘恋恋不舍地进了浴室,浴室很新,玻璃上没有一点点水迹溅上过的痕迹,瓷砖干净地像是昨天刚贴的,所有的洗浴用品的瓶子都满满当当,好像她是第一个使用这间浴室的人。
洗到中间,程千绘在磨砂门外看见了一个灰蒙蒙的人形,他敲了一下门,好像把什么东西挂在了浴室门外。
程千绘刚想对外面的人影说声“谢啦”,结果人影直接转身走了。
程千绘洗完后把门外挂着的衣服拿了进来,衣服是居家常服,中性风,款式很简单,却莫名的有版型,程千绘套在身上,除了稍微宽大一些其他都没毛病。程千绘把私密衣物洗了,吹风机吹干后重新穿上,把一切事情处理好,已经八点多了。
程千绘拾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发现陆衡十三分钟前给她发了消息:“下楼,吃饭。”
她下楼时发现陆衡已经在餐桌旁坐着了,桌上放着一大包外卖袋,他显然是在等她。
见程千绘从楼上下来,陆衡这才开始拆外卖,他把一盒一盒的菜从保温袋里拿出来,等程千绘走到桌子前,陆衡把筷子递给她:“快吃吧。”
饭菜都还很热乎,每一样都挺好吃。
程千绘吃得专注,一专注话就会少。
这个白嘟嘟的羹不知道叫什么,但是很鲜甜,程千绘原以为自己不爱吃甜口的东西,可这时候却觉得这羹汤甜得恰到好处,一碗热乎乎的羹汤下肚,程千绘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望着陆衡时惬意地弯了弯眼。
“这是菌菇白玉汤,这家店的招牌,”陆衡解释,他看程千绘吃得开心,唇角微扬了一下,“下次带你去店里吃,刚做好的更美味一些。”
饭吃完后,程千绘和陆衡共同收了餐后垃圾,把垃圾袋收摞到角落里,程千绘看见窗外飞快地划过一道紫色的闪电,紧接着一声闷雷从天边炸起。
程千绘转头看向陆衡,陆衡有些无奈道:“我都几岁了,还会怕打雷吗?”
“谁知道呢?三岁看到老。”
程千绘话音刚落,又一声惊雷从耳边炸开,就像是鞭炮在一口倒扣的锅里爆炸,巨响无比,程千绘紧张得一下子把心揪起来,她看向陆衡,陆衡倒是情绪淡淡的,完全没什么反应,比程千绘还要平静许多。
“你是不是害怕了?”陆衡打趣道。
“哪有。”程千绘死不承认。
“我晚上还要编首曲,你跟我一起去书房吧,免得再害怕。”
程千绘很想再重申一遍,她没有害怕!但是越重申越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所以就干脆直接闭嘴。
陆衡瞧程千绘吃瘪的样子很想笑,他走在前头,问:“书房来不来?”
程千绘还是跟着陆衡进了书房。
陆衡的书房鲜少有人涉足,他不会让阿姨来打扫这间房间。
书房的隔壁是琴房,从初中开始,陆衡的周末基本都在这里度过。
学校离家里远,林沁华女士就在学校附近买下了这座房子,林沁华和陆剑都很忙,一个月在家的日子掰着指头数得过来,于是周末陆衡也待在这里不回去。
私立学校的学生最是势利眼,很爱把同学分为三六九等,陆衡不喜欢与他们为伍,也就没什么朋友。
没有经营学生之间那些复杂的关系网,陆衡的生活尤其简单,早上六点五十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餐,然后司机开车送他去学校,去听那些无聊冗长的课程,放学后再去学钢琴或是打高尔夫。
教陆衡钢琴的是个性格很无聊的中年女老师,她的琴技高超,对陆衡说不上凶,但平日里总绷着一张脸,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看。
陆衡倒是不怕她,有时候心情好还会主动跟她说说话:“吴老师,听说今天是你生日,我妈妈有没有给你发红包呀?”
那时候陆衡在媒体面前刚曝光,他盈盈一笑,眸带星光的模样着实青春靓丽,所有人都说他是“妇女杀手”,可他这副表情对着她,她如往常严肃冷漠,只说了两个字:“发了。”
“她给你发了多少钱呀?”陆衡继续浅笑着问。
“不能告诉你。”
“老师今天不请假一天出去和家人一起过生日吗?”
“不了。”
“老师你为什么这么冷漠。”
“我没有。”
其实不止他的钢琴老师很冷漠,他的做饭阿姨,打扫卫生阿姨,司机师傅,家庭老师,网球教练通通都是很严肃冷漠的人。
他们从来不和陆衡多说一句废话,待在同一个空间他们都会稍微和他拉远一点距离,有一次陆衡在家里落了练习本,让司机师傅从家里拿到学校来,他对司机师傅说了句“谢谢”,司机师傅立马弯腰不敢看他。
后来陆衡才知道,是林沁华让他们故意这样的,她自己很忙不能陪在儿子旁边,她儿子就不能跟其他人建立起亲密关系。她儿子情感的出口,只能是她一个。
在那长达六年的时光里,陆衡周末总是待在这个书房或是隔壁的琴房,他的一天从听着清晨五六点钟窗外的鸟叫声开始,除去吃饭,一直练琴练到月亮挂上树梢。
这偌大的房子除了他的琴声,一切都静悄悄的,就算是在大白天,也有一种人间气息绕过这里的错觉,让人怀疑这里究竟有没有人居住。
可现在不同了,有一名少女躺在他的躺椅上,她手里是他收藏的绝版漫画,她举着漫画挡住了天花板的吊灯,或许是繁体翻译让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舒展的笑脸偶尔会皱几下眉,看懂后又快速往后翻。
窗外在下大雨,雨声敲打在玻璃窗上,唱片机里放着《陶笛之歌》,悠扬轻快的乐声在雨声中穿梭,形成天然的白噪音,角落里燃着小块的沉香,若有似无的香味逐渐让人静下心来。
陆衡编曲之余,抬头从电脑屏幕和音响的缝隙里看出去,程千绘就躺在那里,安闲自在地看着漫画书,他忽然莫名的一阵放松,手掌枕着后脑勺向后躺去,好像这个房间终于没有那么孤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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