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出宫后,禁军卫队自是照例要护送回府,却被她笑着婉拒:“如今局势虽险,终是天子脚下,街衢有禁令巡视,不至出大乱子。我也自有家丁随行,护卫无虞。还请诸位将军就此留步,殿下若知,不会怪罪。”
众人面面相觑,为首那人知她素得长公主倚重,既见她态度坚定,自不敢拂逆其意,遂客气抱拳,目送她驰去,自回宫复命。
回府已是晚饭时分,今夜难得女眷都在,厨下采了院中榆树新芽,做了榆钱蒸糕,说是今年最后一回,再不吃榆叶便老了。祁韫本就打算晚间与哥哥长谈,索性一处用饭。
她与祁韬、祁承涛共坐一小几,几位嫂嫂与妹妹们分三五几围坐。阿宁悄悄给她丢下一碟自己捏的糕点便走了,倒也难得听话,不来缠她撒娇。
外头风浪正起,朝野如潮,此间却灯火温柔,笑语盈盈。就连向来不睦的谢、闻、周三位嫂嫂,也因近日闻氏生辰将至,彼此多了些打趣。
谢婉华亲自给闻氏斟酒,周氏也来替她夹菜,逗得她不好意思再摆谱,笑说到时便由她自掏银子请大家看场好戏,请玉春班也罢,庆芳社也好,若非外头攻击《金瓯劫》太凶,她真想把馀音社请来演一出正宗的。
说得祁韫、祁韬、谢婉华三人隔席相视而笑,便被祁承涛笑呵呵抓住罚酒:“好啊,你们三个又在打旁人不懂的机锋了!来,赶紧把这碟凤脂燕菜吃上一筷子,我要好好灌你们一盏!”
祁韫一边挨灌,一边心想:怎么这最鄙俗的闻嫂偏跟瑟若生辰挨得近?回去还得问问如晞,别撞上一天了。想到此处,又为十日后给瑟若什么礼物而大大发愁。
祁承涛见她脸上一时皱眉一时忍不住要笑,虽一头雾水,越发嚷嚷才喝一杯就出这效果,今儿是要陪各位多喝几杯的意思,更不饶她。祁韬则看着她老老实实把盏走到旁席给各位嫂子敬酒,心道:这还有什么不好解的,今日进宫了呗!
好容易散了席,祁韫陪兄嫂回房,谢婉华看出她欲单独说话,便笑着找了个借口离开,体贴地留好茶汤,轻轻掩了门。
祁韫心中已有定策,便将放榜之后她与秦允诚在外所作诸般奔走、筹谋努力,条理分明地细细说来。
她言及近日风波愈演愈烈,恐怕明日便有士子击鼓聚众、登闻陈冤之事。秦允诚、杜廷彦与马之鹤三人,正联络京中清流,欲于长安右门外列队伏阙陈情,声援谢重熙、傅清野、祁韬三人清白。
随后,她又将今日入宫之事说了,述及殿下的冷静判断,意指此局为朝中权争之烈势,奸邪虽得逞一时,然雷霆之下,顷刻成灰。只需信殿下断断之志、待其整肃之令,便可拭目以待,风雪初歇之日,必有真相昭然。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郑重起身,拢袖一揖道:“今日先向哥哥赔罪。这一个多月我一意平事,却忘了体察你的心绪。还是殿下点醒我,我自作主张安排诸事,却从未问过你的意见,自以为是在护你,实则……是把哥哥当作毫无作为之人。我错了。”
“今后还请哥哥将所思所虑直言告知,至于具体之策,我可进言,但更会支持你的选择。无论如何,殿下亲下一纸诏狱,正是护得干净明白,绝不会让哥哥与谢傅二人冤屈入案。”
其实,连日风波,祁韬虽被软禁在府中,怎会不知局势之凶险?祁韫虽不许他出门,却并未阻他收发书信,友人们催他出面振臂一呼的信已堆成小山,到后来,他拆信也只是例行,内容无需细读便已了然。
今日听她娓娓道来,才知她奔走多少、压了多少火头,竟还在谣言四起那夜失控打了人。
她素来只会默默为人好,从不邀功。今日能将这一切亲口说出,实属坦诚布公。
祁韬一时五味杂陈,既是感动,亦觉心疼。别的不说,她一个女孩子,虽说有人护卫,万一在醉汉中被带一拳一掌,岂非得不偿失?于是忍不住先将她那晚动手之事大加数落一通。
不料祁韫不屑道:“小时候打的架还少?比我高一头的男孩子都得输。不过是几个醉汉,还怕了不成?”
还没谈正事,两人先就这事你来我往,吵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架,倒叫兄妹间多了几分久违的亲昵与放松。
最后祁韬扶额,又气又笑道:“说不过你,赶明儿你和你那几个手下练练我瞧,那才是真本事。”
祁韫还在嬉皮笑脸地说“成啊”,祁韬却已收了笑意,回到正题:“殿下说的,我都信,也敬佩她谋略过人,目光如炬,能立于风口浪尖而不动如山,居高处俯瞰全局。”
“至于明日之事,你若真问我的想法……”他抬眸,目光沉稳而坚定,直视祁韫道,“我想去。”
祁韫点了点头,竟真未劝阻,反倒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祁韬道:“你知朝堂如棋局,权需谋断,势可借、可造、亦可逆,权更是诸般力量纵横之后的平衡,千变万化,终归事在人为。”
“清流与浊流之分,不过是理想预设,这些道理才是书本里、圣贤言中从不明说的东西。我这一生都以读书为业,可最终既然要走上仕途,终究是要做官的。这中间的道理,却从无人教我。”
“做官之人,为何讲究家学渊源、代代积累?正因那些书上不写的东西,有父兄叔伯手把手传授。说到底,我确实天真,也确实才性不及你,父亲也不过盼我考个功名,光耀门楣,却少有想过,功名之后,官该如何做?”
“经此一役,于我未必是祸。”他目光更加沉静,“虽无显赫门第之学,可父亲为商,你通政事,此中权衡筹划、行走世道的道理,终归殊途同归。若我愿意走出纸上世界,便能见得更大天地、更真世相。此其一。”
“其二,殿下与你皆身居高位,自可洞察全局,从容静观其变。可人非草木,我既身处其中,不说他人,光是允诚一番热血奔走,我若只龟缩不出,不仅辜负朋友一片赤诚,更确确实实辜负了‘义’。”
“外界指我《金瓯劫》之作,不忠、不孝、不义、不礼,旁的我不认,这‘不义’二字,却是此刻为人所实言。谢傅二位虽有清誉在身,家世清寒,自有诸多顾虑。我祁韬身在其间,何妨为他们、为士林,为天下读书人,做那出头之鸟?宁为士林开锋一刃,不作庙堂噤声之犬。”
“其三。”他语声更沉,眼中却带光,“我就是文若生,而《金瓯劫》,是我毕生骄傲。为士子,我应挺身而出;为作家,更不能缄口。此剧既非悖逆之言,亦非粗制滥造,而是我用一生修为写就,是可经得起千秋评议、百代存读之作。”
说着,他指向那放着抓周小物的木匣,轻轻一笑:“景风与景霁,都是我的孩子。《金瓯劫》更是。”
“为人父者,就算不为己一争,也该为子女争,为世上每一个热爱文艺、渴望公理之人争。文人写戏,早已不是什么下九流之事,也绝不是消遣闲情。戏中可载道,可藏仁义礼法,可容山河社稷、百世之忧。”
他话锋一转,神情肃然:“奸人不写戏,不正是因他们自知所行所思,无非蝇营狗苟、卑鄙龌龊,惧怕史笔,惧怕清议。那我偏要写,偏要叫天下都看到,他们心虚之处,正是我笔锋所向!”
这段话虽大致不出祁韫所料,却也令她思潮起伏。她尤感欣慰于哥哥已看透权力之本质,不再是纸上谈兵的天真士子,更感动于他虽已脱险,却仍甘为百代文心反身赴火场的勇气。
她心中不由再次赞佩瑟若眼光之高,更宽慰于从此哥哥已不必她与父亲事事庇护。当即点头道:“你说得极好,句句击中要害,我全无异议。唯一棘手的,是那影射朝政的旧作。若当场被奸贼揭出,如何?”
祁韬一笑:“你恐怕是在考我吧?明日本就是清流主场。他们若敢揭,正中我下怀。届时数百文士在场,岂不更壮声势?正可借此立我正义之名,叫他们当场身败名裂,被口诛笔伐剐得尸骨无存。”
二人相视大笑,明日请命之事便此定下。唯一关隘,便是祁元白是否同意。毕竟此举关乎祁家对王氏态度,不是小事。祁韬自言亲去面陈,祁韫便也不再多事。
此后之事,她皆交予哥哥自处便是。至于明日集会,祁韫甚至想着,干脆自己都不去,让哥哥真正独当一面,踏出自己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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