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仲夏将临的五月中旬,河北沧州南平县郊外,烈日炙人如火,官道两侧的盐碱地开裂出道道幽深干壑,像老树皮般龟裂。远处几缕浮尘盘旋不散,连驿亭外悬着的幡旗都因无风而垂得笔直,半点不动。
城中暑气蒸腾,巷陌之间仿佛罩了一层浑黄的布幔,灼目而不透气。行人或倚墙歇脚,或半掀衣襟纳风,尽是萎靡神色。更有赤膊苦力伏在井栏旁,眼中混沌无光。盐价高悬,口粮稀紧,街头米铺却门可罗雀。
南平素有“盐帛之利”,除盐田外,城南还有众多染坊,以靛蓝、胭脂草制色,供销江北布市。染坊东家周顺乃本地绅富,家中男丁俱掌坊务,坊内工人百余皆靠日工度命。
染坊中一阵嘈杂,热浪翻滚间,一名少年染工脸色惨白,跌坐在布池边。脚边数匹尚未定色的贵重靛布已染成灰褐色,废了。
周家大郎当即暴怒,拎起他就是一脚:“你个瞎了眼的!这批布订给广陵布号,明日要运出城,你知道一误交期赔多少银子?”
围观百姓却都义愤填膺,议论纷纷:“还不是你们不给人吃饭!饿着干活怎么不中暑!”“可怜伢儿才十三岁,这也下得去手?”一时间,街口喧哗如沸。
附近治安原本便差,地痞无赖横行惯了,此刻闻声聚来,眼见乱象,正欲借机掀事端。这群混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只盯着染坊的热闹,还斜睨着方才入城的一行人。
为首二人骑马而行,一健硕、一清峻,俱是富家子弟打扮。随行马车低调考究,后头还有七八名随从押送行李,颇有油水。趁乱敲这票肥羊,可比欺负几个穷汉来得有趣。
承淙见状勒马低声道:“不宜再走,换条道儿吧。”他素来无惧斗狠,今日却带着流昭与绮寒两位女眷,车重物多,终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祁韫微一点头,正欲拨缰回转,忽听身后一阵木轮碾地声。
只见一辆木车自他们身后缓缓驶过,车前驾车者年不过四旬,身穿灰布短褂,肤色黧黑,眉目朴素却凌然有骨。车上坐着一位老母、一名素衣妇人与一名女童,衣饰简朴,神情静定。
祁家人择道避祸,那男子却目不旁顾,径直往人群最乱处驶去。混混们见状一愣,旋即哄笑:“还有这等二楞子?”纷纷吐出嘴里草梗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那头染坊内,周大正欲依店规罚那染工少年照价赔偿。少年自是拿不出银钱,跪在地上,咬牙不语,眼神却倔强如铁,透出不屈之气。
围观百姓愈发激愤,纷纷上前推搡周大,大声喝骂。周家家丁正要动手驱赶,只听那木车上的男子一声冷问:“我问你——”
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穿透了闷热与嘈杂,众人一愣,俱都止声。
他不再看周家,径直走向少年,俯身将人扶起,回身冷眼望向周家大郎:“你说他毁了多少钱的布?是你家财物?”
“是我家财物。”周大郎满脸不耐,懒得搭理他前一句问话,只随口回了后一句。
“那你一脚踹他,值几钱?”
周大郎啧了一声:“此人毁物,该打。”
“你是县官?你能判刑?你说该打就打,南平你家做主了?”那人声音骤厉,震得场面又是一静,“今日若我不至,你纵打死他,也不过一句‘该打’?”
几句话直剖要害,周大郎火气上涌,怒喝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多管闲事?我管理自家劳工,契书写得清楚明白,操作失误,照价赔偿。他毁了六匹布,每匹工本六两,我周家损失不小,还管不得他?”
一旁管事也插口冷笑道:“你算哪门子神仙,管得着我们周家的事?”
那男子闻言冷哼,从怀中抽出一道文书,在空中展开:“我就是新任南平县令。你说,我管不管得着?”
正巧街外有百姓报官,几名巡警军士赶来维持秩序。那新任县官负手而立,目光如刀,转身对军士冷声道:“你等听令!周家染坊自即日起歇业,账册、工册、人册一并查封,不许一人出入。若有抗命,依法治罪。”
周大郎闻言心头一紧,终觉不妙,仍强作镇定道:“我们是本地商号,正为官府染军服!你虽是县官老爷,一来便封坊,不问缘由,怕也说不过去吧!”
“问你了。”那人不怒反笑,声音缓缓拔高,“布值几两?人值几何?你周家染坊,莫非只在乎那几匹布?”
新官言止声起,百姓中有人高喊:“说得好!”人群随即沸腾,叫好声四起。
此人名蔺遂,乃新任南平县令,原籍山西。自幼清贫,勤工苦读而中举,历任边县,政简刑清,敢言直谏,方调来此地。素不着官服、不着绸缎,居食如民,自号“寒吏”,却一出手,已让南平街头众人心中生风。
一旁承淙看得哈哈大笑,顺手一抽马臀,策马直穿混混中间而过。流昭和绮寒坐在车内,也看得清清楚楚,拍手叫好。
唯有祁韫自始至终无动于衷,只在临行前,多看了那名“寒吏”车后随行的家人一眼。
众人至客栈下马,早已有随行者在此等候。
三位掌柜分别是杜和甫、曹仲元、冯至远,皆为祁家行中骨干,熟稔老道,见了祁韫俱是拱手迎上,齐声道:“主上安。”
另一名年轻面孔则是刚调来的“准掌柜”顾晏清,年约二十七八,气质干净,亦上前行礼。
他们恭敬非常,祁韫只淡淡点头,未多言。反倒是承淙一笑:“几个月不见,规矩都忘了?我和辉山不作兴这个。天热,都回房歇着。饭也各吃各的,大家都自在。”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纷纷拱手退下。
唯有初到的顾晏清未见过祁韫,看她头也不回自上楼去,心中微怔:果然如传言所说,这位新主子行事乖张,特立独行,不拘礼数,实在是……名不虚传。
稍歇了三刻钟,四人聚到承淙房中用晚饭。
河北地处北方边陲,沧州一带尤重咸腊,民间多以杂粮为主,牛羊肉与海盐齐名,却少蔬鲜。
南平又是穷县,即便是本地最好的客栈,酒食亦极简陋,不过六碟:酱炖牛腱、腊鹅切片、韭花煮蛋、干豆腐炒咸菜、萝卜丝汤、一碟盐煮玉米面饼。
本就天气闷热,几个菜更添乏味,承淙三人吃得意兴阑珊,唯祁韫如常,心里还在想:今年地气反常,旱象已现,不知瑟若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若再无雨,兴许真要起灾了,那便更不得安神。
那夜瑟若听她许下“王剑”之誓,眼里虽泛潮意,神情却颇为骄傲。祁韫依西洋礼仪低头半跪,托起她的手轻覆唇上,只做虚礼未触。瑟若却猛然收紧指尖,将她自地上牵起,那只手也就握得实实在在。
下一瞬,她已将祁韫抱住。双臂环绕,坚定极了,若非祁韫比她高不少,几乎便落入她怀中。
瑟若仰头笑着看她,眉眼明亮,语气轻巧又狡黠:“你这柄剑非西洋钢铁,而是东方玉石,可别把自己碰折了。不如……作佩饰,我贴身戴着,或者给你放宫里供起来?”
祁韫不料她作此大胆之举,至此才回过点儿神,更不料她言语调戏,要把“面首”坐实。心里好笑:要不就豁出去吧,这明明是皇亲国戚强占人清白,陛下也不能治我的罪。
玩笑归玩笑,原已定下的北方盐场开发之事终究更改不得,祁韫这趟差仍得照常启程。此一别,短期内是见不着了,好在河北离京不远,快马来回,不过三五日间。
当晚画舫是自什刹海出发,向东南行,经海子闸入通惠河,再至京郊芦苇深处。纵有万般不舍,也得赶在宫门落锁前将人送回。祁韫虽故作放达,心里却一刻都不舍,临别时只柔声问瑟若头风近来可有复发,药可还管用,叮嘱她好好吃饭、按时歇息。
瑟若笑道:“那你天天给我写信,我看了才吃饭。就用当地急递,隔日到。”
祁韫怎会不应,看她背影缓缓入宫门,只觉一线灯火渐远,离愁别绪压得人透不过气。一时竟生出几分倦意,连那建功立业之心也都淡了。
次日原欲出门理事,却一早被高福闯进门来,跺脚懊恼道:“咱们把绮姐儿的生辰忘了,礼都没备!”祁韫为瑟若生辰筹划得何等复杂,连高福也忙得昏头转向,早将绮寒那头抛至脑后。
绮寒本就与祁韫不对付,当初不过因秦允诚欺压她东家太狠才出面相护,如今新仇旧恨一并算账,再添一桩“忘恩负义”。虽收了祁韫后补的重礼,仍不依不饶,知她即将启程北上,便借口说仿云栊陪她去温州,她也要出门散心,才算补过。
祁韫解释此行是去苦寒之地,盐碱遍野,不似游山玩水,绮寒却全然不听,偏要给她多添麻烦才解气。
无奈之下,祁韫只得从江南调来承淙,由流昭与绮寒同行,数名掌柜与得力干将先行探路,就此展开了这趟盐场巡视之旅的第一站,沧州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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