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鞋原是李钧宁巡城时所见,街口几个军士从卫所中军堂方向跌跌撞撞走出,一人手中还握着这只女子绣履,不住放在鼻下嗅,分明是昨夜有人在公堂之内,饮酒作乐,行尽轻薄。
就算平日清醒,李铭靖也断非她敌手,更遑论此刻烂醉如泥。李钧宁懒得抬手,不过身形微侧,脚下一勾,叫他摔个狗啃泥。
毕竟是武将世家出身,李铭靖倒地后一跃而起,酒醒几分,耍勇斗狠之气顿生。他手探腰间未及拔刀,便被李钧宁一拳正中面门,眼冒金星,踉跄几步便瘫倒在地,哼都哼不出一句。
李钧宁一甩手上血,淡淡道:“正好正月过完了,给二哥醒醒酒,好让你上路回父亲身边领罚。”转身而出。
她看着冷静,心里滔天怒火比李铭靖更盛。
锦州卫地扼辽东咽喉,乃南北军路要冲,失之则门户洞开。年前父亲将此地交给李铭靖独守,她便觉不妥,如今果然不出所料。玩忽职守、醉酒淫乐,军营中召伎宿饮是头等重罪,若遇敌军夜袭,当场全军覆灭也不稀奇。
其实豪门多败子,李铭靖正是李桓山原配病逝后,新纳邵氏大小姐所出的独子。那年李桓山破土蛮大捷,喜得贵子,又封太保、世荫本卫指挥使,喜上加喜,故名“铭靖”,取“铭记靖边之功”之意。
二十年来捧在手心,养成此等纨绔逆子。锦州卫是几大要塞中最为繁华安稳、粮饷优足的地方,李桓山顾及邵氏体面,也知对他严苛为时已晚,拨他到此处是图他安分,派到别处,怕是更加闹脾气,反惹出更大祸端。谁料仍是放纵成性,军纪尽废。
李钧宁却不管那些,从小就见惯了这二哥混球之事,旁的无所谓,军中事务,岂可儿戏?正因此,年节未完,她便带人突至锦州,果然将他当场拿下。今日她亲笔信件便发辽阳帅府,谁来评理,她也不惧。
元宵一过,祁韫便与承涟、承淙兵分三路。
承涟返广宁坐镇,专司谦豫堂中枢事务,着手筹备粮食通商。承淙则携一早备好的各路荐书、手本,赴辽阳走动军政高层,尝试与邵氏实权人物接洽,试水探路。祁韫随李铖安亲赴那片尚为荒丘的“定威堡”,实地踏勘地形、谋划粮道。
一转眼又是两月过去,三人方在广宁再度聚首。
今年首家谦豫堂已于锦州开张,由流昭主持。果不其然李钧宁这面旗号极好使,加上流昭极擅长和本地富户女眷、军中眷属打交道,三言两语便成了女眷席间少不了的“穿花蝴蝶”。她还将馀音社分社引入边地,教这一众太太小姐听得如痴如醉,笑靥如花。
锦州谦豫堂最初一批户头,就是她给这群夫人小姐挨个建好,每人存十两银作为“引子”,如此谁也不好意思不答应,何况谁还没点体己钱要背着家中存一存?等枕边慢慢吹起风来,不少老爷少爷本人也被劝得心动。
至于军中将校与眷属,本就有银钱周转、远途汇兑的巨大需求。票号之所以能立足,正是凭借“汇通四方”的本事,而这些边将之家小多远在千里之外,三灾五病、嫁娶丧葬,样样花钱。
祁氏谦豫堂相较晋商霍氏票号,优势就在于真正做到四海通兑。无论是寄银京中打点上官,还是投资南方买卖,皆可一站式办理,汇水低、利息实、信誉稳、来往快,自然渐成首选。
当然,这些都是谦豫堂明面上的优势,生意真做起来,明争暗斗难免,脏的臭的都得应付。之所以此番谦豫堂北扩未遭晋商群起围剿,实因祁韫早早铺好前路,与霍子阙定下“休战盟约”。
当年南平盐场之事,祁韫为霍家出力至少两番。一是招标时未与鄢宛棠抬价争标,二是霍家撤资时顺势引入皇商郑家接盘,方令其得以全身而退,否则鄢宛棠岂能轻易放过霍子阙?仅此两事,当年就替霍家省出不下八万两银,更不提后续这两年。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天大人情,霍子阙不得不还。更别提祁韫与承涟在江南另几桩生意上,也早安排了互利互惠的投桃报李。
于是霍子阙出面,说服晋商盟友不在谦豫堂北扩一事上碰硬,双方便可维持和平体面,且皆不得恶性压价,不得无底线下探利率、汇水,恪守“君子协定”。
承涟处,广宁两家谦豫堂依旧维持去年良好势头,粗算今年收官六十万两存银不成问题。然则民间银根已探至极限,若欲再拓,只能打官方粮草周转银的主意,风险自是高了。
至于南粮北运、由京畿转拨辽东,此事筹备已久,在承涟亲掌之下诸事俱备,只欠东风。
承淙则在辽阳帅府混了两月。身怀沈陵、秦允诚等人帮忙筹措的荐本,更有“三太子”安子谦亲自引路,自是一路顺风,把辽阳军政几大要员轮番拜遍,连李桓山都亲见了两次,相谈甚欢。
唯一美中不足,是始终打不开邵氏那一门。偏邵氏家主邵正骐知道祁家与安子谦走得近,便连安子谦也一并冷待,只遣几名家族中“篾片”虚应周旋,吃吃喝喝,全无实质。
锦州事务则由顾晏清代流昭汇报,把承淙气得七窍生烟,心道她是真野了,就这么乐不思蜀?
他正要瞪祁韫骂她“说什么知道想我,都是哄鬼”,谁知顾晏清正事一说完,便挥手命人抬进一物。
只见一头黑熊横挂在木杠上,毛色乌亮油滑,筋骨嶙峋、肩背高耸,腮颊獠牙皆张,熊口微启,威风凛凛。整只熊沉甸甸地绑在杠上,需两人方能抬起。
承涟已经忍不住“噗嗤”一声,赶紧用手把嘴捂上。祁韫也死命压住嘴角,悄悄把原本要喝的茶放下,怕一会儿笑呛到。
少男本人却高兴得两眼放光,一跃而起,搓着手围着那熊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还是昭儿知道我喜欢什么。”说罢一掀熊嘴,果然见其口中含着一颗硕大的东海夜明珠,闪得人眼晕。
再抠开熊肚,里头则是稻草夹石块,石头还涂了金粉,活似真金。
承淙乐呵呵掏出夜明珠,刚觉有些轻,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宝珠”是银粉涂成,轻飘飘如壳。
他轻轻一捏碎,掉出一张纸条,字迹歪七扭八十分飞扬:“看宁宁给我打的熊,帅不?”
承淙登时气炸,一把将熊拽起来揍了几拳,“金子”哗啦啦流了一地。
承涟和祁韫早已憋笑到前仰后合,连忙跑出门哈哈大笑,顾晏清跑得慢,一个人在屋里挨雷……
不过,“熊归熊”,锦州作为边地富庶之城,光这两月富太太小姐们的存银便近十万,足见其财力之盛。
照此势头发展,年内再开一堂于锦州、锦州以北宁远卫设一家,若有余力,年末更可正式挺进辽阳。三年内北地设八堂、吸纳存银二百万两的目标,已是唾手可得。
这一切皆建立在李氏为祁家撑腰的基础上。故而,最艰难、最紧要的一头,自是又落在祁大元帅肩上。
建堡一事,归根结底是李铖安所愿。而祁韫此番亲走这一遭,也已看出,李桓山对族中邵氏专断粮草、扼制兵权之事,虽不明言,实已心生不满。只是他不便与邵正骐翻脸,故将这开罪之事交由儿子出面,自己得以进退有据,不失体面。
以实话论,李氏两代掌兵,李桓山和子女风格人人各异。李桓山白手起家,刀头舔血,死人堆中搏得功名,只信胆气与狠劲,于权谋一道上既无兴趣,也不屑为。他认准了梁述,梁述也半生护他,这就足矣,用不上什么阴谋小道。
李铖安则不同。他出生时,父亲不过是宁远卫一介偏将,他自幼混迹军伍之间,早习得辨权识势、以柔制刚之道。且他天赋极高,深藏锋芒、胸有全局,下棋能与祁韫、承涟各擅胜场,足见其心智过人、谋略出众。
略过李铭靖这个不肖子不提,李钧宁与高嵘,则堪称李氏子弟中并峙之双星。
李钧宁为人坦率直快,聪慧不减其兄,却从不使心机,只凭实干服众、以义气结人。她与青年时的李桓山极为相似,却更多一分沉稳细致,因而父亲对她尤为宠爱,甚至胜过长子。
高嵘则是李氏麾下真正的奇兵。四子女中武艺第一,行军布阵亦有天赋,尤擅出其不意、以奇制胜。曾三百骑夜夺蛮寨、横岭截粮以五百破三千,又在沙漠哨战中伏兵于水泽,连破四敌,其手段变化无穷、神鬼莫测,素有“无声开刃,落处皆亡”之誉。
因此,将兴建定威堡这等百年大计交予最沉稳可靠、擅长权衡的李铖安,李桓山全然放心。
长子信中亦盛赞祁家,言此族重义明智、老练有度,既有商人家族的通权达变,又兼文武之才。三兄弟各有所长,性情互补,行事果决沉稳,不似旁人虚浮轻佻、只逐利忘本。
何况亲赴辽东当面拜见李桓山的,也是三人中最对他胃口的承淙。
故而,辽东三年之局刚迈入第二年,祁家便已稳稳立住脚跟,李氏全族的信任与支持,也几近十拿九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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