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岭在锦州城西北方向,地处群山交界之处,四面林深谷密、乱石嶙峋,少说也有五十里路。
此地与北边女真山道、与西侧蒙古入侵路线之间隔有一片无名林海,行路艰难,极少为军队所涉,故反成隐秘绝佳之地。
山中有一条旧矿道横贯岭腹,先前为盗匪盘踞之所,盘桓数年后遭李氏清剿,后封山弃用,洞道错综复杂,纵藏千人亦不为外人所知。
如今战事紧张,北敌未至,而锦州正好成敌军突破之要道。清风岭背山面谷,进可奔援义州,退可潜入辽西腹地,既远战线又不离防区,故成高嵘率军藏匿的绝佳所在。
祁韫这一行小队本就行于险途,又为机密军务,除祁家几个必不可少的办事人,其余皆是连玦带领的十二名漕帮好手,以及李钧宁拨派的二十名精兵,由副将韩定远率领。
李钧宁作为锦州主将,不可擅离军城,只将最信得过的人交予祁韫调遣,韩定远是她多年亲信,也是与高嵘相对熟识之人。
这一路盗匪横行,若取寻常道路,纵他们三十余人都是好手也难保无虞。好在连玦等人江湖经验足,韩定远更熟悉地形、沉稳练达,一路沿僻静小道翻山越岭,虽艰难却十分稳妥,花了五日才瞧见清风岭的边界。
此次出行,承淙自是一道,流昭更不会错过这等刺激新鲜,顾晏清则因这将近一年来在锦州跟商界、军方都混熟,成了专管火器交接的掌事人。再加上祁韫,无战斗能力的也就他们这三个半了——承淙经安子谦给他寻的那老师傅操练半年,也能耍两下把式。
出发时,承淙还笑言他们一行三十六人,恰如东汉班超出使西域、合纵连横的三十六骑。更巧的是班超的妹妹叫班昭,如今队里不也有一“昭”吗?
他话里其实藏了个坏,揶揄他们祁大元帅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比班超。
果然,老板脸色不善,吓得昭姑奶奶连连摆手:“我哪敢跟老板攀亲啊!”
不料祁韫淡淡扫一眼她和承淙,反而笑了:“攀亲也非作兄妹。”拨缰起步。
众人哈哈大笑,都听懂了那意思是她过不了多久就该喊流昭作嫂嫂,闹得承淙脸通红,昭姑奶奶四处发疯打人。
这一趟大伙儿都得乔装改扮,就连一向大袖翩翩的祁二爷也只得穿上短打、腰间挎刀,好在辽东九月底天气已十分寒冷,棉衣裹得厚,不至于让人看出身形实在单薄。
眼见清风岭就在前方,韩定远却一抬手止住,连玦等人也勒住马,瞬间众人俱都噤声。
九月底的辽东山林早已落雪,薄霜封枝,林叶寂静无声,唯有马蹄下踩得积雪咯吱作响,冷风一过,林梢簌簌如鸣。
韩定远拨马在场中缓缓绕了一圈,忽地手指一撮,吹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呼哨。
顿时林间风动影移,只听“咔哒”连声响起,数十条人影自密林间疾现,弓弩张满、绳索翻飞,高处岩壁火把骤燃,伏兵齐出,势若鹰隼扑野。
为首一人跨立山巅,喝道:“哪条道上的兄弟?擅闯黑石寨,可知这是哪儿?”
承淙笑着扬声道:“黑雁北飞落金乌,老三还在通天渡否?”
山林顿静,对方目光一凝,沉声问:“谁教你说的?”
承淙高高举起一封书信:“安子谦亲笔,一纸字、一口信,咱们今儿不是来找你们麻烦,顺道过,讨碗酒喝。”
“信拿来。”对方头目沉声说。
承淙将信递给连玦,连玦将其在箭上绑了,“铎”地一声,一箭钉入对方所在的树旁,入木三分,犹震颤不止。那一手劲道沉稳、准头极高,顷刻间令林中众匪皆现异色,就连韩定远等军中久历沙场的骑射好手,也不禁暗自点头。
行前承淙特意向安子谦请来的老师傅讨教过,早知这清风岭一带便是辽西最大的匪窝,全盛时曾有数万人盘踞,平日种田打猎,遇事杀伐夺货,早与官道、兵道混成一体。百姓也多是半匪半民,不通切口、擅自闯入,只怕插翅难飞。他既早拿到安子谦这条大腿,自然是要抱得结结实实。
果然,黑石寨寨主胡豹看罢信,立刻派人客客气气请祁韫一行上山。
寨门“轰”然洞开,十数名彪形大汉鱼贯而出,牵马引路,引众人入寨。一路红旗招展,山路火把高举,竟似迎贵客一般。
众匪瞧着这一行人,只见前头几位举止从容,气度非凡,虽穿着打扮与百姓无异,却一看便是富贵出身。后头二三十人却个个眉目凌厉、杀气内敛,都是能在刀口上讨生活的狠角色。
流昭头一次见这样气派的匪寨,入眼皆是石墙高垒、栈道盘绕,寨内厅堂成列、兵械俱全,不禁咋舌。相比之下,江南纪家的漕帮大宅甚至都斯文得有些不堪一击了。
堂内火光跳跃,一道人影于虎皮铁座前踱步,按辽东汉子的标准看,他实在瘦骨伶仃、身形矮小,皮肤黝黑如炭,偏那一双眼珠冷亮如刃。
他正是黑石寨主胡豹,传言年轻时杀人不眨眼,老了倒好谈笑风生。
见人来了,胡豹咧嘴一笑,拱手道:“哟,清风岭这鬼地方也有贵客登门,算我胡某人走了运,今儿山头都透亮了。”
这路数倒是众人始料未及,不料这寨主丝毫不见凶神恶煞之态,反倒像个快活的财主老头子。
韩定远作为此行明面上的首领,也拱手笑道:“胡寨主好气度,好地界,山头险要、人马精干,黑石寨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刚落座,胡豹扫视一圈,笑眯眯倒茶,一手搭在桌上,语气懒洋洋却带着试探:“这节骨眼往北边走,可不是赶集去的路数。几位兄台来我这偏道,是有高人指路,还是另有买卖?”
韩定远笑道:“胡寨主问得直爽。实不相瞒,我们这一行是‘挑货担道’的脚力人,护送东家上清风岭谈笔生意。事无巨细,寨主若要问,还得请教我这二位东家。”说着一指祁韫、承淙。
胡豹目光一扫,先落在祁韫身上,只觉瘦得一阵风能吹走,坐得端却不张扬,眼神里透着个“静”字。承淙则仪表堂堂,气色潇洒,说话未出声,笑意已先溢出三分。二人虽不相似,却眉骨略同,血缘之亲一眼便知。
当下胡豹笑着拱拱手,先向看起像兄长的承淙试探一句:“两位气度不凡,一看便知非本地乡人。敢问是哪路的?怎与安子谦那位爷成了兄弟?”
承淙拱手回礼,笑道:“胡寨主,说来不瞒,我们是江南人,行的是药材生意。我叫谢琛,这是我堂弟谢渊,走南闯北,踩过不少烂泥路。如今想着西北战事一开,军中用药需紧,便想碰碰运气。”
他扬眉一笑:“顺道一嘴,您老若有缺的药材,开口就是,价钱好说。”
胡豹“哦”了一声,神情似笑非笑,显然未尽全信,语气却始终热络,与承淙你来我往试探多番。谁知承淙竟也神了,谈药材行情头头是道,从西域鹿茸讲到岭南蛇胆,侃侃而谈、滴水不漏,连流昭都听得目瞪口呆,一时真以为他是个走南闯北的药行大掌柜。
末了,胡豹笑着放下茶盏道:“这年头寒得厉害,我正等一味药,性热走窜,专治铁骨风寒,不知几位铺子里可有?有位高个儿的老朋友,总念叨着这味方子,托我留个心。”
说罢他便起身,拍了拍手,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几位远道而来,山上虽简陋些,热酒热肉总还有,今晚就在寨里歇下吧。喝两杯,暖暖身子。”叫一名唤王六的头目安排众人歇息,自己则揣手缓步出了大厅。
一行人随那王六转去安顿。一刻钟后,祁韫却挨个敲流昭、承淙、连玦等人的房门,让几人在她房中聚齐说事。
等人齐了,祁韫便说:“方才未说实话,恐反对任务不利。胡寨主最后一句话,分明暗示他在替高嵘等送军火之人。”
众人一想便都明白了:“性热走窜,专治铁骨风寒”的药,是火药。“高个儿的老朋友”,自是高嵘。
连玦却少见地与她持不同意见:“江湖上扯虎皮拉大旗的多,或许黑石寨从哪儿听来了消息,想唬人一把也是寻常。军火不比寻常补给,还是审慎点好。”
他说的完全在理,祁韫也正因这层顾虑,当场才没出言接胡豹的那句话。
此前李钧宁是给高嵘以专门的联络之法递了信,言有化名药商谢家的祁家兄弟二人将与他联络送火器。论理若信件平安送到,高嵘必不让此等消息走漏。可相隔茫茫雪山,道途险峻,这之中变数太多。万一密信真被土匪劫去,借此讹骗朝廷军火,也不过是将押运之人一抹脖子的事。
承淙略一思忖,说:“如胡豹真是接头人,自也知是姓谢的来办这趟差。要我说,咱们放宽心吃喝睡觉,退一万步说,他总不能不给安三面子吧。”
韩定远虽不言语,态度里分明也透着按兵不动之意,祁韫也只得顺应他三人意见。可心下那股不详的直觉却越发强烈,那不是疑心,也不是理智推演,而是一种压在骨头缝里的本能警觉,像夜行狼犬忽地立起耳尖、毛发倒竖,只因危险确实来临。
胡豹却当真是高嵘过命之交,高嵘的一千八百人马正藏匿于清风岭无主山林间,黑石寨就是南面唯一入口和哨卡。他顾虑的,当然是既不能误杀了交接军火的朝廷特使,更不能让蒙古、女真甚至汉人的探子确证高嵘就在其间,那就误了整个中线战场的大局。
虽说那交办火药的确实应该自称姓谢,可也难保一路无杀人掉包可能。如何确证这伙人的真实目的,便是今夜这鸿门宴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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