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钧宁真不记得自己怎样上马了,手摸上缰绳才回过几分魂,心里大大懊恼,怕自己方才真露出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儿,叫部下看见丢面儿。
她偷偷瞥了一眼,好在众人神色如常,想来这套动作早练得熟透,走个神也不至于太出格。可怀中那股温香柔软贴得实在太近,叫她刚安定下来的心又“砰砰”乱撞起来,脸上一阵发热,几乎能把盔甲都蒸出水来。
堂堂李三将军,杀敌如麻、威震辽东,生平头一遭在马上手脚发软,只好猛然一夹马腹,马儿便泼溜溜跑了起来。
马一动,晚意本能地紧了紧身子,微觉惊慌。可不过片刻,她便觉马步稳健轻盈,风从耳侧掠过,像飞翔一般。
雪地静静铺展,天地宽阔如洗,风里透着阳光的暖意,一股从未有过的的欢快与自由在心头荡开,如春水破冰,泛起细碎涟漪。
路旁银枝素树飞掠而过,远处积雪满瓦,山影隐隐,恍如踏雪归梦。
在这份未曾体验过的畅快里,晚意忍不住笑了,随着马步后仰的鬓发拂过李钧宁面颊,仿佛也把那份轻盈喜意传了过来。
李钧宁悄悄从旁侧看她神情,见她终于笑了。
不是礼仪规整、应酬得体的笑,不是面对哭泣孩童心疼又着急哄人的笑,不是略带忧郁和苍凉的温柔贤良之笑,这一刻,她是真的发自内心,为自己笑一回。
这极美的笑容让李钧宁心里开出团团繁花,嘴角咧得压都压不下去,马缰一振,轻车熟路就抄入一条小径。
她怕晚意误会,还补一句:“姐姐勿怕,只是见你喜欢,多兜几圈。不妨事吧?”
晚意被这份孩子气的“自作主张”弄得心里甜极了,抿唇笑道:“有宁将军带着我,我怎会怕?该是我说误了你的事才对。”
李钧宁简直高兴得要手舞足蹈。
此时辽东的大雪才停了两日,田埂丘陇尚未全干,一路仍积着薄薄雪层,旷野寂静,天地辽阔如画。路边枯枝上尚挂着残雪雾凇,微光一照,亮晶晶如无数细碎的银子。
马蹄踏雪作响,节奏清朗,风过耳畔,吹得人面颊发红,却又忍不住微微仰起头去感受那股扑面的清寒。
李钧宁见她面色泛红,眸中藏不住笑意,索性催马提速,绕过一片林地,从另一侧的坡道急冲下去。晚意忽听前头雪地“咔啦”一声脆响,竟是一道冰封的浅溪,马蹄将将就要踏上去。
她心下一紧,只觉身下一晃,险些要脱出马鞍,眼前雪地飞旋,只来得及轻呼一声,却见李钧宁早一手带缰,一手稳稳圈住她腰,低声一句“别怕”,策马一扬,已干脆利落地跃过冰面。
落地一瞬,惊魂未定,四蹄站稳那刻竟是奇异的畅快,晚意胸中一热,只觉整个人也像那跃溪之马,挣脱缰绳,自泥雪中冲破而出。
她惊呼过了,又觉实在刺激好玩。
她自小锦衣华服,在雕梁画栋中长大,眼中所见是珠翠香檀,耳边常听是丝竹慢声、脂粉轻语。那是为取悦高门权贵,秦楼楚馆的所有者为她这等原本微贱的女子营造出的虚假梦境,虚假到无一是真。
她二十九年人生目之所及,那些美酒、香汤、罗帐、熏炉、玉几是假的,就连她自身,那美貌、风致、柔雅、富贵也是假的,她的每一颦、每一笑、每一股如兰似麝的呼吸、每一滴晶莹哀婉的泪,都是假的。
如今却是天高地阔、草枯雪腻,衣袂猎猎,脚下有厚雪、身后有马声,仿佛从什么绵软密实的锦帐中脱身而出,一下子闯入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天地。
这天地粗砺、开阔、真实,叫人透不过气,却又忍不住想再深吸一口。
她忽然明白李钧宁为何日日骑马巡城,原来不是责任,不是炫耀武艺,而是为了这风声雪意中,人同山水草木一齐奔走、自由呼吸的快意。
她忽然明白,人生原来还有另一种过法。
越过那冰溪,李钧宁才恍觉自己竟下意识用手臂圈住了她,连忙红着脸放开。虽隔着层层衣裘,她仍能感受到她腰身的纤瘦柔弱,软得像一朵轻云,顿生自惭形秽,只怕她觉得冒犯。
这却是小少年想多了,晚意毕竟是风月场中女子,这等身体接触,她本就习以为常。更何况,李钧宁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自己年纪都快可以做她娘。
偏偏晚意还回头对她笑:“此前将军说要教我骑马,我怕自己笨学不会。竟不料是这般好玩,我拿定主意了,管它学得会学不会,还请将军先教我。”
说到自己最擅长之事,李钧宁也觉可找回几分面子,笑着一口应了:“哪有什么学不会?我边地孩童五六岁就在马背上坐得稳,十二三岁就可骑马放牧。小孩都学得会,何况姐姐这般聪明?”
晚意本是笑眯眯听着,不料末尾被夸一句“聪明”,登时有些愣。
也怪她身边一同长大的,无论是祁韫、云栊、绮寒,甚至小时候的连玦,都是世间少有的机敏伶俐之人,更兼才华横溢。她一向觉得自己“无才”,只有在“德”上博个温柔贤良识大体,从没觉得自己聪明。
她当然心里高兴,却又自我说服:这孩子不过是因我阅历多些,误以为那是聪明罢了。笨了二十多年,怎会什么都没干就“聪明”起来?
见她虽笑却不说话,李钧宁急了,怕“到手的鸭子要飞”,立刻追着订约:“就明天,好不好?包教包会,姐姐可千万别担心。”
晚意回神,忍不住咯咯笑,刚想答应,转念又觉不可这么不矜持,于是抿嘴笑道:“明儿我要先赴今日原定去处,后日可好?”
李钧宁连连点头。
晚意见她本是威风凛凛、端肃严整的小大人,眼下却当真只是个直白热烈的孩子,忍不住逗她:“不可称呼你为将军了,该喊声师父才是。只盼我这愚弟子勿要堕了师父的脸面。”
果然,这话激得李钧宁又骄傲又娇羞,脸红了个透,竟找不出一句得体回话,只说一句:“后日我去接你。”眼见天色不早,只得恋恋不舍地拨缰回转。
或许是天也作美,回城时竟飘起柔美的小雪花,细腻悠扬,纷纷旋转如春日杨花。街巷炊烟蒸腾,孩童拍手欢笑接雪,货郎摊儿上五色的风车旋转不停。
晚意坐在马上赏雪,一时看得忘神,就觉身后李钧宁在倒腾她披风连着的毛绒兜帽,似是想给她在头上戴好挡雪,又怕碰坏她一头珠饰。
那手足无措的笨拙模样,让晚意只觉可爱万分,回头一笑,伸手把兜帽戴好,又没多想,脱口而出:“将军怎总束手束脚?还怕碰化我不成?虽说我年岁不小,承你叫我一声姐姐,你我作姐妹相处便是啦。”
她不过有口无心,李钧宁听着只觉如雷击顶。
这还是她人生中极其罕见的,清晰意识到“我是女子”的时刻。
一时间,震惊、羞愤、错愕、无助,种种思绪简直要把她淹没。她才意识到自己对晚意的想法有多怪异,甚至有多“不堪”。她怕晚意看穿后嫌恶于她,怕晚意再也不愿见她,更怕的是面对她时,那个频频失控、如饮鸩止渴般靠近她的自己。
她更一瞬间想起众人关于晚意和祁韫的议论,如今她住在锦州祁宅,无名无分,显然不是承淙和那一众大掌柜们的姬妾。何况初见当日她和祁韫二人并肩席间,眼下祁韫远赴险地,却拨自己贴身随从与护卫中最精干的好手留下相护。这背后的关系,一目了然。
见李钧宁半晌不答话,晚意微感奇怪,正欲回头看,就被李钧宁一驾马缰带着飞奔起来。
她将她在祁宅门口放下,不去理会早已被甩得远远的高福等随从如何跟上,敲门请出门房将晚意交到他手中,便转身离去。
晚意愣愣地看着她风雪中疾驰而去的背影,心头竟生出一丝极浅的痛,像是有什么东西长出来、冲破了壳,故而疼得钻心。
次日晚意并没有再返家中,后日李钧宁也没有依约来接她。只因当夜便传来敌情,金帐三王弘勒坦部三万精骑自大漠南下,于子时突袭锦州北部边堡。
锦州原本设防十二营,共计一万二千守军,分布于北、东、东北三线。此次敌军出其不意,自铁岭西北山谷潜入,首攻横山、威远、松岭三堡,皆为锦州北防门户。三堡失守后,北地防线随即被撕开一道缺口。
一夜之间,城外烽火四起,急报连传,敌军大旗已逼至锦州城最后防区汤泉岭外四十五里。据守将称,弘勒坦亲率重骑先头部,铁蹄疾行,若无迟滞,三日至五日内即可逼近锦州城下。
与此同时,北线亦动。
据探本驻于锦州之北的四王图穆尔忽然现踪,率二万八千蒙古铁骑,联合原属二王的叛军阿烈也力部,以合计四万之众自义州、黑山一带分数道南下,压向李铖安、楚崧防区。
其部署十分诡异,若非早有预谋,绝难短时调度如此规模兵力。李桓山原拟定“诱敌中袭、三军合围”之策,布置虽收拢,西防却早早告急。李铖安、楚崧两部尚牵制于义州、黑山之间,难以回援锦州,局势骤变。
更令人不安的是,有传言称四王图穆尔已与建州女真暗中达成共犯协约,蒙古牵制辽西,女真兵锋直指辽阳,一旦两军遥相呼应,辽东门户岌岌可危。
若此传言属实,则整个辽东战线将同时面临自东北、北、与西三面夹击之势,形同“三面受敌、一线独守”。辽阳兵力约一万四,若需支援锦州,则东线将全面裸露。若不援,则锦州危在旦夕。
而京中调兵,最快三日可下诏,五日启程,十五日后方至前线,彼时或锦州已然不保。
战争终于开始了,但这不是一场攻防明晰、节奏有序的战事,而是一场被悄然启动、节节蚕食、动摇全局的多线突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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