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一晃而过,盐改五人组将政策细案层层定稿,筹划、收尾皆井然有序,颇得章法。
接下来将内阁票拟、翰林覆奏,这是自太宗朝起确立的制度流程,凡重大政务皆须数轮递审,复由司礼监送呈御览,再由枢辅圈定施行。最终敕令由吏部录入,通颁四方。
待新法一出,纲盐有度、官私分明,民间转运之利显现,数省贩运积弊顿解,盐政多年之病,始将一朝改观。
明日便是会试放榜之日,瑟若果然体贴,早早宣布议政完毕,今夜之后诸臣便可出宫。
她照常申正坐事毕,笑看祁韫与乔延绪道:“劳你们在我这儿坐了十天牢,可不知耽误多少个日进斗金的大买卖。银钱俗物你们素来不放眼里,刚好天气渐暖,便送你们两件衣裳吧。”
说罢,宋芳领着内侍进来,托盘上覆着细锦,两人一见颜色款式,便知非凡,连忙跪下谢恩。
原来是两领官服。乔延绪本为内务府商贾总理,已是顶尖行走之列,升无可升,遂赐“通政使司协理事务”虚衔,名列四品,寓其以商佐政之意。
祁韫仍不隶属朝署,仅赐五品“特参奉政”之服,以昭殊遇,自此进宫朝觐,再不必劳嫂嫂赶制衣物了。
瑟若又命传膳,不多时,林璠喜笑颜开步入殿中,贺道:“恭喜诸位,大事既毕,诸君辛苦,朝野可安矣。”
原来今天日兵部递奏边将调任,瑟若特意让林璠主持召见兵部尚书,亲定西北一线的驻防人选,方才处理完毕,便来陪皇姐用膳。
自今年起,瑟若已安排许多政务由两人分头施为,即使同场,也隐隐分出红白脸,既为林璠亲政铺路,也为其积累人望。
林璠心知姐姐的良苦用意,愈加沉稳自得,举止得体,全无疏漏。
君臣同席,本就属殊恩,更何况堂堂国君特意为一顿饭迁就祁、乔二人,在区区延和殿吃。连乔延绪也觉惶恐不安,更深感这对主君姐弟恩威并施,权衡入微。
其实乔延绪原也安排了膳房给自己和祁韫做顿好的,如今只得领受天恩。倒也不负所望,这一桌膳食虽不张扬奢华,却素雅清和,间有几道滋味极佳,吃来竟也与他心中所想相差无几。
大事已毕,祁韫又转而为兄长挂念。她这大哥为人极好,只是遇事便易慌神,情绪稍起便头疼不止。为等放榜,只怕今夜又要彻夜难眠了。
瑟若一边应酬闲谈,一边悄悄打量祁韫。先前这人满脑子都是正事,她还能理解,如今大事既定,却仍一副神思不属、忧心忡忡的模样。她虽猜到多半是忧着明日放榜的事,却也不免有气:到底是心里没我,还是你太能藏?
这念头刚起,她便几乎不假思索地在桌下抬脚,轻如拂风地踢了祁韫一下。
今日用的仍是平日议政误饭时的小方桌,与花朝日青鸾司众人用的一般无二。林璠居上首,乔延绪客座,她与祁韫对坐打横。
瑟若早算得极准,从林璠一侧抬左膝即可,离乔延绪远着,绝无察觉之虞。林璠虽近,却只会觉得姐姐衣摆轻动,二人朝夕相对惯了,这等细节他早见怪不怪,根本未多想。
祁韫却被踢得猝不及防,耳后瞬间泛红,浑身僵住。
瑟若斜倚席间,尖尖细指托腮,目光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果然见这柳下惠瞳孔骤然放大,强作镇定,一手端着酒杯却微不可察地发抖,片刻后只得不着痕迹地放下,讷讷挟了一团饭送进嘴里,状若无事。
她心中好笑,气也顺了,却仍神色不动,只低头啜了一口汤,唇角带着未尽的余意。
祁韫却在抓狂:是真的吗?误会吧,不小心碰到的吧?瑟若这么守风度,怎会当着弟弟和外人的面“出此下策”?被发现怎么办?
慌乱之中,祁韫一时竟想起晚意生辰那晚她突然吹的一口气,也是万般稳重的人偏要撩她。
她只好在心里苦笑求饶:姐姐们,我年轻,真的承受不起……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不是好好地把盐改做完交差了么?若要解气,让宋总管打我板子得了,何苦铤而走险来这一手……
饭毕,瑟若与林璠回澄心殿,祁韫和乔延绪则仍返慎芳斋。行至半途,祁韫忽道:“不若趁此顺路去御医所看看袁大人他们养得如何。今晚若不见,日后恐怕也难再聚。”
乔延绪闻言,倒对祁韫又添一层认识。莫看这人年纪轻轻、心思缜密,办事一贯利害为先,原来却也重情,且这份念旧并非出于虚应的人情世故,而是真心自发。
他自是欣然应允,命引路的内侍改道,幸而御医所不远,片刻便已抵达。
御医所外,夜色深浓,小院静谧无声,灯火点点。院中几间屋子皆无灯,唯独东厢透出一抹温黄,落在青砖石地上。春风拂过,檐下风铃轻响,几声虫鸣映出片刻人间闲适。
屋内,三人围炕而坐,韩彧与唐慎俱已面色红润、神采如常,只袁旭沧仍披着薄氅,独坐灯下,正眯着眼细读那份最终交稿的条文。
“都大功告成了,还这样细看,倒像‘日夜治官书,至夜分不寐’的韩昌黎,咱们可没你这等勤勉。”韩彧笑着打趣,语气亲昵。
祁韫见袁旭沧眯眼费神,心下早知他有老花,念头一转:明日出宫了,倒该给他送副好些的眼镜。
正想间,乔延绪已笑着跨步入内:“我们做生意的讲究‘银货两讫’,东西交出,账目清明,就不回头翻旧账。韩大人说得对,袁大人还是歇歇吧。”
五人相见,自是意外欢喜。韩彧笑语不断,连唐慎也说些风闻趣事,乔延绪更是一力捧场。唯祁韫与袁旭沧坐得近些,几乎无言。
袁旭沧起初略作寒暄,随即低头不语,仍翻看条文。忽听身畔一阵斟茶声未歇,一盏热茶已稳稳递至手边。
祁韫举杯轻笑:“袁大人半生心血尽在此文,虽未十全,却已为天下苍生奠定一策开端。条文只是肇始,实务仍需您调理掌舵,还望保重精神,不急在今夜。”
袁旭沧心中一震。祁韫这话并不华丽,却句句切中。
他本性耿直,素来轻视商人,此番修策,尤对囤户等奸商深恶痛绝,拟出不少峻法。是祁韫劝他收手,说这并非人性之恶,而是体制所逼,良民为生计所困,才步步滑入。此策所图,正是令大奸无所藏,小过得以归轨。
他从未想过自己未曾敬重的“商贾之流”,竟有人如此心明如镜、情深义重,不但看得通政局制度之弊,也能尊重他、体谅他、珍惜他如学者如医者的立身。
这个年轻人身负种种身份之疑、流言之扰,却自始至终不动如山,从不自辩,也不争功。她的沉稳非因冷漠,而是心中自有山河大志,那纲领里早已明白写下:济困、利国、筹饷、安民,拯民于实苦,扶国于将倾,何尝不是“侠之大者”?
他鼻头发酸,哽咽难言,只得以茶代酒,与她轻轻一碰。
回房又已近二更,乔延绪笑道出宫后再约祁韫同游,祁韫也只当随口一句应酬语,笑笑答应。刚踏进自己所居独院,就见花影下站着个人,一袭垂至脚背的斗篷也遮不住身量纤纤,显然是瑟若。
祁韫却没第一回“私会”那么慌张,甚至隐约猜到瑟若要来找她,席间桌下那一踢便是相思的证明。当下对她笑着行礼,无声无息,却不敢主动相邀,只以目光询问殿下何意。
谁知她不敢说话,瑟若偏敢,又轻又冷地说:“不邀我坐坐?”吓得祁韫那点镇定自若早散到九霄云外,糯糯抬臂相引。
她倒不是怕人听见瑟若说话,既然瑟若本人出手,管保方圆一里无人能知,连一院之隔的乔延绪也无从窥破。而是因她知瑟若仍有气,虽模模糊糊能懂,但仍是不明就里,心下只想,我守住礼数、绝不冒犯,总归是没错。
瑟若本来气平了,可看到祁韫大模大样对她笑,又装出正人君子的老成样,倒像是早算定自己要来找她,她还不为所动一般,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本打算把备好的东西交给她,好好宽慰她几日辛劳,再说一件要事就走,此刻反倒偏要把她弄到露出破绽为止。
至于女儿家家的主动要求进心上人的房间,她也一时顾不得在祁韫眼里作何想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瑟若径直大方坐了,倒像自己才是主人一般,不过也确实,这整座大晟宫都是她的……祁韫则自觉拿过火折子把灯点好。
灯一燃,瑟若本还有些不好意思乱看,结果稍一打量,竟难得惊讶:祁韫这房间实在太素净,几乎看不见私人物品,像压根儿没人住。
她仔细瞧了半天,才见一角箱笼,书匣倒有七八只,垒得高高的。桌案上不过放了几本册子,也都是盐务所需、她手注的几本密密麻麻的笔记。至于榻上、床头、衣架、小几,皆干干净净,瞧不见丝毫活人气息。
她对祁韫自第一面起,认知便是极风流雅致、情趣盎然,可如今所见,这房间寡素得苦行僧一般,不说极不般配富家公子哥儿的身份,连宫里的小太监都不如。若非房内幽幽飘散着她身上熟悉香气,似松柏温厚又混着腊梅冷香,瑟若真要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一念转罢,心里又止不住地疼惜,原来这人在外百般筹谋、护人万全,而自处时,竟一点温软的享受、轻盈的乐趣都不为自己留么……
以防万一跟大家解释一下啊:
古代和我们现代礼仪差别非常大,“不正经”的小说中,常用“桌下互踢”来暗示情愫传递或私情流露,女子主动踢人,跟投怀送抱也差不离了。即使是现在的影视作品,吃饭时桌下动作也是明晃晃的私情证明,一个镜头就足以交代人物关系。
所以对于教养良好还自我加压、极端守礼的韫子来说,瑟若这个动作简直是难以想象的“轻薄撩情”,是震撼级别的示爱,可以说让人立刻在内心跑起黄色小剧场了。到这个地步,韫子内心不是“好开心姐姐爱我”,而是震惊到恐惧,她难以想象神一般高贵的瑟若竟然会做出“淫词艳曲”里崔莺莺一样的事情,所以大脑宕机了。
何况孩子还只有18岁啊,超清纯的(笑)。
但是从瑟若的角度出发,这一踢完全站得住脚,因为祁韫“似男非男”,那从根本上说她也没有越过红线,还能逗孩子玩玩,多好,你看这一脚下去效果拔群!后续主动说“你咋不请我进屋喝茶啊”也是同样道理,当然这就不是她本意,是被韫子那种把她吃定了的伪·老司机、真·清纯小朋友的姿态惹毛了,要继续逼孩子破防。
最终还是回到一个权力问题:我是君,你是臣,我给你的,你都得老实接着。我可以轻薄你,你也无从反抗。当时我写到这里不禁沉思,干脆还是强取豪夺把孩子收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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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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