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慕容晏下朝，见宫中春花开得好，便绕着宫墙边赏花。
他是个不亏待自己的人，虽然穿到了这本破书里，该求生存生存，该赏花游玩便游玩。初春时节，满园花团锦簇，争奇斗艳。走到一处僻静的凉亭，慕容晏走累了，便在凉亭坐下歇息。
春风拂面，密团的花丛中忽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慕容晏往花丛那边瞧去，那人大半个身子被花丛遮住，只露出一截袖子在外面。他循着哭声好奇地走过去，这才见到是一位小姑娘匐在花丛中抽泣。
“你怎么了？”他探过身子询问。
那正在哭的姑娘受了惊，将一张泪痕湿透的脸转过来。
“容郡主？”慕容晏微怔，不知道她在此处哭什么，想必是离了家思念家人了。
那哭的人也认出了他：“慕容大人？”容郡主扯过袖子拭泪，理了理耳边碎发，显是不想让人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慕容晏递给她一方手帕，像个大哥哥一样温声道：“擦擦吧。”
容郡主接过手帕，擦完泪，睫毛仍是湿湿的，眼圈通红地警告他：“不许告诉别人！”她显然不想让人知道她哭的事情。
慕容晏点头:“容郡主可是想家了？”他对这位容郡主的最初印象还源自于看书时，她为了成全所爱之人，悲壮地自刎于三军阵前。是以冲淡了对她初见时跋扈的印象。
作为朝中大臣的一员，慕容晏知道宣武帝把她留在宫中，表面她是未来太子妃，实则为河东三省送过来的人质。毕竟是个小女孩，慕容晏动了恻隐之心。
“公主有心事不妨与臣说说，臣替你开解。”
容郡主看他脸上神色还算诚恳，其实她在这宫中形单影只，无人倾诉，虽上回对这位宰辅大人印象不太好，但此时他的确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于是她将那日如何发现太子作弊的因由都抖了出来，连日那篇文章她也随身携带，她将文章给了他。
慕容晏看到这篇文章只微微惊讶，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臣只有一个问题，公主殿下喜不喜欢太子？”
容郡主正失神，她对太子殿下虽谈不上喜欢，但不能否认太子妃这个名头给了她极大的虚荣。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有一位男人为她历经层层试炼，然后在众人中脱颖而出。至少她心里对这样的追逐感到满足过。
“不喜欢。”她答。论喜欢那还谈不上。
“那你以后，想不想嫁给他？”慕容晏又问。
春风拂着慕容晏的脸，他整个人背在春日的光影里，容郡主头一次发现这个人居然唇红齿白，比一些女人还漂亮。她摇摇头 ：“我只想回家，我想父亲。”
“得了郡主的回答，臣心里便有底了。”他笑得人畜无害，“郡主殿下可否将手中文章交给我处理？”
容郡主赶紧如烫手山芋般将那页揉皱的纸递给他：“你打算怎么做？”
“殿下且静观其变。”慕容晏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抻开纸张的褶皱，投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容郡主两道秀眉一拧，将信将疑道：“你千万不要把我抖出去。”
慕容晏笑道：“那是自然，臣今日从未见过郡主。”
春花烂漫，姹紫嫣红，远在花丛另一旁，一位清瘦的少年正在采花，衣袂随风浮动。这人便是萧尘玦，他想待会儿路过冷宫时，带一束花放在门口。准备离开的时候瞧见了慕容大人，隔着花他看到了他脸上熟悉的笑意，心底蓦然升起一种久违之感。
——再转眼，见慕容大人身旁还有一位，不知道她是谁。
看身形只认出是位女子，背对着这边，身量只到旁的人肩膀。
就这一眼，等他回神过来，只觉得自己心里不是滋味，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觉。
暖春的阳光照耀下，萧尘玦只觉被慕容晏脸上的笑容晃的刺眼。
他居然对别人说说笑笑。
蜜蜂儿成群忙，蝴蝶儿成群忙，热闹非凡。唯独，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原来，那人的笑，对谁都可以。萧尘玦原本就荒芜的心刹那间生了一根刺。怪不得他这么多天一直没来看自己。
明明他是那么独来独往的一个人，不喜欢被任何人打搅，当看到他和别人走在一起，脸上笑意温和。
怎么会感到有点难过呢......
他神色愈沉，又怕叫人发现他在偷窥，只好矮了一矮身子。自己今日实在荒唐！
想起往日宰辅大人隔三差五来画玉轩，如今再也不来，想原是有要事在身耽搁了，却是有别的缘由啊。
一切终归于平静，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水面，溅起一圈涟漪，随即恢复平静。
等那两人转出花丛，走上旁边小径，萧尘玦才看清他身边哪位是容馨宁容郡主。
第二日，那页纸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御前。宣武帝传来太子训话，太子长得高大却是个纸老虎，一开始咬紧牙关一问三不知，到后面因为挨不过杖罚索性将事情都抖了出来。承认是国舅爷指使自己考前背了考题，自己并不知那是要开考的云云。
不一会儿，国舅爷就被宣过来了。国舅爷知道此事瞒不住了，三步两叩首，心里叫苦不迭，这回可被坑惨了。国舅爷跪在跟前磕头：“臣该死，臣罪该万死！求陛下责罚臣。此事皆我一人引起，太子殿下是受臣蒙蔽了才不得已为之，臣有罪啊，臣该死。”
太子也忙磕头如捣蒜，附和道：“是的是的，孩儿是受了舅舅蒙蔽，请父皇放了孩儿吧，此事都怪舅舅啊，求父皇别责罚儿臣了，儿臣冤枉啊。”
国舅爷斜眼一瞟太子，心里哪个痛啊，怎么就带了这么个完犊子！但他有苦不能言呐：“太子所言极是，求陛下责罚臣一人吧，此事的确与太子无关。”
太子跪着爬到宣武帝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委屈极了：“父皇，您也听见了，方才舅舅都说是他误导了儿臣，儿臣真的是冤枉的啊，父皇您就饶了儿臣吧。”
国舅爷两眼一黑，气得心绞痛。但一想到这个蠢货日后能登基，随自己摆布，自己便能苦尽甘来了，硬是将堵在胸口的一团气生生咽下去了。
宣武帝用那双锐利的鹰眼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人，目光落在太子身上，随后叹了口气。知道这个儿子日后是担不起责任的，遇事只会推诿责任，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毕竟已长这么大，性格为人出事早已定型，恐难改变。于是将那篇文章在火上撩了，烧成了灰烬。
“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切不可声张。太子朕罚你面壁一月，国舅朕罚你一年俸禄。”宣武帝便这样私下处置了。
宣武帝知道太子哪点斤两，对作弊本来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太子夺魁那便皆大欢喜。若是半路杀出一匹黑马，那也是造化。横竖，河东三省的公主都要留在宫里的。
*
善姑儿时常把自己的女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带到宫里，希望碰着个皇子贵人什么的临幸，这日她又在院子里教福丫头练走路。
福丫头头上顶一只瓷碗，两手各托着一只碗，三只碗都盛了水。两只小脚小小巧巧慢悠悠地先后迈开，像模像样的。
“抬头挺胸，两脚步子要迈的稳，想象自己是这宫里的娘娘主子，高贵，目中无人，四平八稳往前走......”此话说出来是大逆不道，但画玉轩僻远，无人在意，因此善姑儿倒不担心这话被人听了去。
福丫头一边走路，善姑儿在旁边絮叨：“你呀，以后别哪个跟彭侍卫说话，我听说他最近老故意接近你，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以后见着他别跟他扯闲话，直叫他滚一边儿去。”
福丫头怯怯的，一张白皙的小脸在日头下晒得红红的，脸上细细密密的汗毛毛茸茸的，因头上顶着碗，说话时樱桃小口半张着，含混不清道：“可是人家好声儿好气的，还给我糖吃呀，我怎好叫人家滚。”她一说话，水就顺着碗沿撒了出来，流到了腮边，顺着腮流到了地上。
“用点心，稳些走罢。”善姑儿啐了一口：“那狗侍卫年纪都多大了，四十了还打光棍儿，这年纪能当姥爷了，也不知臊，倒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惦记上咱家如花似玉的闺女了，也不撒泡尿照照那德行。这老光棍儿，断子绝孙的老东西，改日让老娘瞧见了，自有一番理论。”
福丫头有些不满，彭侍卫只是见了她给了自己两回糖，哪有她说的那么不堪。
“娘，我瞧他是个忠厚老实人儿，待人也和颜悦色客客气气的，娘你想多了。”
善姑儿咬牙切齿，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恨恨道：“丫头啊你还小不懂，有些老实男人才最会骗人了，别看他面上老实，其实心里不是真老实，装起来一套一套的，肚子里一晃都是坏水儿，丫头你别被蒙骗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娘说什么你照做便是，娘不会害你的。”
正练到一半，十七皇子回来了，善姑儿这么多年一人在画玉轩霸道惯了，因此并不怵十七皇子。在她眼里，他和小时候哪个哭着问自己要糖吃的小孩儿没什么分别。对方虽是皇子，她眼里早已没有主仆之分。只是微微纳了个福，道了声：“十七皇子。”
萧尘玦眯眼看着这母女二人，以往他把她们当空气无视她们，现在却憋着一股无名的气。
再看福丫头，头上顶着的碗，是那日宰辅大人送过来的青花瓷。他脑子一热夺下碗，重重摔在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然后转身回到了书房，重重地摔上门。
他一个人习惯了，虽然烦透了之前慕容大人不经自己同意，就带人来打扰自己。表现出一副同自己无比熟络的样子。还有，他买的那些东西，他看到了就会想起看自己时慕容大人笑眯眯的样子。
那天在花丛中，他把笑分给了别人。
也许他再也不会看到那日对自己笑了。
这种感觉让他心烦意乱，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最好，他此后永远都不要到画玉轩来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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