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晦峰的清晨,往往始于一场无声的“战争”。
当第一缕熹微晨光刺破云层,落在峰顶凝结的寒霜上时,时枕河的石门总会准时开启。
他一身玄衣,纤尘不染,如同最精准的寒玉钟摆,迈步而出,准备开始他雷打不动的、环绕峰顶的静思巡行。
然而,总有一个“不速之客”比他更早。
“时长老!早啊!”
纪明砂带着他那仿佛永不枯竭的活力,如同初升的太阳般堵在门口,笑容灿烂得能晃花人眼。
他手里照例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碗,里面有时是熬得浓稠的白粥,有时是几块刚蒸好的、散发着谷物清香的杂粮馍馍,旁边必定配着一小碟腌得脆生生的野菜或几颗油亮的酱豆。
“尝尝?张婆婆托人捎来的新米,熬了一宿,香着呢!”他献宝似的往前一递,仿佛递上的是什么琼浆玉液、龙肝凤髓。
时枕河的脚步顿住,视线从那碗冒着热气的凡俗食物,移到纪明砂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上。
他周身寒气未散,眼神里是万年不变的冰封湖面。拒绝的话语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不知为何,在过去的无数次轮回里养成的、对任何靠近之物都充满警惕和毁灭欲的本能,在纪明砂这种持之以恒、近乎耍赖的“投喂”面前,竟显得有些……无处着力。
他沉默着,没有接,也没有立刻绕开。这种沉默,在纪明砂眼里,就是巨大的进步!是坚冰融化的前兆!
“您看,不吃早饭伤胃,尤其您还总这么冷冰冰的,胃更需要温养……”
纪明砂再接再厉,将碗又往前送了送,碗沿几乎要蹭到时枕河玄色的袖口。
就在此时,一道青色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带着一股子晨练后的汗气和蓬勃朝气。
“师父!时长老!早!”楚衔烛嗓门洪亮,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他一眼看到纪明砂手里的碗,眼睛一亮,
“哇!师父又给时长老开小灶!我也要!”说着就要伸手去够。
纪明砂眼疾手快地抬高碗,笑骂道:“去去去!灶房锅里还有!这是给时长老的‘特供’!”他特意加重了“特供”二字,眼神瞟向时枕河,带着点小得意。
楚衔烛撇撇嘴,也不纠缠,目光一转,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那片已经开始凝聚细小冰晶的区域——
冷映流正盘膝坐在一块光滑的寒玉上,闭目吐纳。她周身寒气缭绕,仿佛自成一个小型冰域。
“师妹!早啊!”楚衔烛像发现了新大陆,立刻把目标转向她,声音洪亮地打招呼,完全无视了对方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警告信号,
“今天天气真好,后山那株冰心草是不是该成熟了?师兄陪你去采啊?”
冷映流连睫毛都没动一下,仿佛入定已深。只是她身周凝聚的冰晶,似乎比刚才更密集了些。
楚衔烛浑然不觉,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份寒意,兀自喋喋不休:“我跟你说师妹,采冰心草可有讲究了,得用玉刀在子时月华最盛的时候……哎哟!”
他话没说完,一道冰蓝色的寒气毫无征兆地从冷映流指尖射出,精准地缠上了他刚抬起、试图比划“玉刀”动作的右脚踝。
“咔嚓!”
一层薄冰瞬间覆盖了他的靴子和裤脚。
楚衔烛单脚跳着,哇哇乱叫:“师妹!你又来!我还没碰到你呢!我就是说说!说说也不行啊?!”
纪明砂看着大徒弟的窘态,无奈地扶额。
而一直沉默的时枕河,目光扫过楚衔烛脚上的冰壳,再掠过冷映流那张毫无波澜的冰封侧脸,最后落回纪明砂身上,那眼神似乎在说:看,这就是你收的好徒弟。
纪明砂接收到了这个眼神,干笑两声,把还端着的碗又往时枕河面前送了送,试图转移话题:“时长老,粥……快凉了。”
时枕河终于有了动作。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却让一直紧张观察他的纪明砂捕捉到了!这简直是历史性的突破!
然后,在纪明砂惊喜的目光和楚衔烛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时枕河伸出手,不是去接碗,而是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极其快速地、带着一种嫌弃却又不得不为之的意味,从纪明砂手中的粗陶碗里,拈起了一小块最小的、看起来最干爽的杂粮馍馍。
他甚至没有看那馍馍一眼,仿佛拈起的是某种可疑的毒物,迅速收回手,将馍馍握在手心,然后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绕过纪明砂,开始他的晨巡。
“他……他拿了?”楚衔烛忘了自己冻住的脚踝,下巴都快掉到地上,“时长老居然拿了师父你给的东西?!”
纪明砂看着时枕河玄色背影消失在晨雾中的方向,再看看自己碗里缺了一角的馍馍,嘴角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眼睛里闪烁着比晨光还要亮的光芒。
他低头,狠狠咬了一大口碗里的馍馍,含糊不清地对楚衔烛说:“看见没?这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学着点!”
“喵~”一直蹲在纪明砂脚边,用尾巴优雅地扫着地面的浣星,适时地叫了一声,金色的猫瞳里满是“孺子可教”的欣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任务进展顺利”的得意。
楚衔烛揉着自己冻麻的脚踝,看看师父,又看看师妹,再看看时长老消失的方向,小声嘟囔:
“金石开没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师妹这块冰,比时长老那块还难啃……”话音未落,又一道寒气精准地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冻住了他头顶翘起的一撮呆毛。
“……”楚衔烛瞬间闭嘴,乖乖地单脚跳向灶房找热乎饭去了。
上午通常是明晦峰难得的“安静”时段。
时枕河会在峰顶僻静处练剑。
剑气森寒,搅动风云,所过之处,草木挂霜,空气凝滞。
那是一种纯粹、强大而孤绝的力量,带着历经无数次生死轮回沉淀下来的寂寥与锋芒。无人敢靠近,连鸟雀都远远避开那片区域。
纪明砂则肩负起“师父”的职责,指导两个徒弟修行。
地点通常选在离时枕河练剑处有一段距离、但又恰好能感受到那边隐隐传来的惊人剑压的开阔地。
这对楚衔烛和冷映流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磨砺。
“衔烛,你的火行灵力太过外放,缺乏内敛与精准,遇敌时容易被看穿轨迹,白白消耗灵力。试着将火焰凝聚在指尖,压缩,再压缩,让它从‘燃烧’变成‘灼穿’!”
纪明砂指点着正在努力操控一团橘红色火焰的楚衔烛。
楚衔烛憋红了脸,额角青筋跳动,努力控制着掌心那团躁动不安的火焰。
他偷偷瞄了一眼远处那道纵横捭阖的玄色身影,又感受到身边小师妹那边传来的阵阵寒意,压力山大。
“冷映流,”纪明砂转向冷映流,语气温和了许多,“你的冰魄诀根基扎实,寒气纯粹。
但过刚易折,极寒之中亦可蕴藏一丝‘流动’之意。试着将你的冰棱想象成活水,虽凝而不僵,虽寒而蕴变。看看你时长老的剑气,虽至寒至锐,但其中亦有轨迹变化,圆转如意。”
冷映流闻言,冰蓝色的眼眸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看向远处那道仿佛与天地寒意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那道身影每一次挥剑,都带着一种斩断轮回、冻结时光般的决绝与精准。
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闭上眼,周身寒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地扩散,而是开始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冰河暗涌般的韵律流动起来。她指尖凝聚的冰棱,尖端闪烁着更加内敛、却更加危险的光芒。
楚衔烛看得啧啧称奇,一分神,“噗”的一声,掌心的火焰失控地炸开一小团,燎焦了他几根额发,惹得他一阵手忙脚乱地拍打。
纪明砂无奈地摇头,正要再说什么。一道冰冷的声音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了空间,清晰地落入三人耳中:
“聒噪。”
是时枕河。他不知何时已收了剑势,站在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山岩上,玄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看都没看这边,只冷冷地丢下两个字,便转身走向自己的石屋。显然,楚衔烛刚才那点小小的“爆炸”和惊呼,打扰了他的清修。
楚衔烛瞬间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冷映流周身的寒气也微微滞涩了一下。
纪明砂却眼睛一亮,对着时枕河的背影喊道:“时长老!练完剑啦?累不累?要不要喝点我刚泡的灵茶?清心润肺,消消火气!”他变戏法似的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玉壶。
时枕河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消失在石门之后,只留下一个冷漠的拒绝。
纪明砂也不气馁,笑嘻嘻地招呼两个徒弟:“来来来,他不喝我们喝!这可是好东西!”
午后,阳光最烈的时候,明晦峰的氛围往往会变得有些……诡异。
时枕河通常会在石屋内静修或处理一些宗门事务(尽管他对此兴趣缺缺)。
纪明砂则喜欢在院中那棵老松树下,铺一张竹席,或躺或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一些杂书玉简,或者干脆闭目养神。
浣星多半会蜷在他身边,或者趴在他胸口,晒着太阳打盹,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这时,楚衔烛往往会成为最活跃也最危险的分子。
他不敢再去招惹明显处于“勿扰”状态的时长老,也不太敢在师妹修炼时过分靠近(血的教训太多),于是,唯一能承受他过剩精力和表达欲的对象,就只剩下了自家师父……以及师父身边那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黑猫。
“师父!你看这个!”楚衔烛献宝似的捧着一株刚挖出来的、根须还带着泥土的草药冲到纪明砂面前,
“我在后山崖缝里找到的!是不是很稀有的‘星见草’?我看图谱上很像!”
纪明砂被吵醒,睡眼惺忪地瞥了一眼:“……衔烛啊,这叫狗尾巴草,凡间田埂上到处都是。”
楚衔烛:“……哦。” 讪讪地把草扔了。
“师父师父!你看我新研究出来的符箓!” 他又掏出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灵力波动极其不稳定的黄符纸,“我给它起名叫‘火树银花不夜天’!效果肯定……”
话音未落,那张符纸无风自燃,“噗”的一声,冒出一小股黑烟,把楚衔烛的脸熏得黢黑。
纪明砂:“……嗯,效果是挺‘不夜天’的,烟挺大。”
浣星被烟呛到,嫌弃地打了个喷嚏,跳下竹席,离楚衔烛远了几步。
楚衔烛毫不气馁,抹了把脸,目光又瞄上了打盹的浣星:“嘿,小星星!醒醒!陪我玩会儿!”
他伸出手指,想去戳浣星毛茸茸的耳朵。
“喵呜!”浣星瞬间炸毛,金色的猫瞳警惕地瞪着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哎呀,别这么小气嘛……”楚衔烛笑嘻嘻地继续伸手。
“咔嚓!”
一道冰蓝色的寒气精准地从旁边射来,瞬间冻住了楚衔烛伸向浣星的那只手腕。
冷映流不知何时结束了短暂的修炼,正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不许打扰师父和猫睡觉”。
“师妹!我就逗逗猫!”楚衔烛哭丧着脸,手腕上传来刺骨的寒意。
冷映流面无表情,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离远点。
纪明砂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顺手捞起警惕的浣星抱在怀里顺毛:
“好了好了,衔烛,你要是实在精力旺盛,去把后山通往寒潭那条小路的杂草清一清?就当锻炼身体了。”
楚衔烛看着自己被冻住的手腕,再看看师父怀里享受抚摸的浣星,以及旁边冰山一样的小师妹,悲愤地“嗷”了一声,认命地拖着冻僵的手腕,一步三回头地往后山去了。
背影萧索,宛如一只被抛弃的大型犬。
冷映流见他走远,才收回目光,走到老松树另一侧,安静地坐下,继续她的冰魄诀修炼。只是这次,她周身的寒气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石屋的窗户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时枕河站在窗后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院中这单方面鸡飞狗跳又莫名和谐的一幕。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纪明砂逗猫时懒散的笑容,楚衔烛聒噪又委屈的背影,冷映流那无声的维护……这些画面,与他记忆中无数世轮回里的血腥、背叛、孤寂与毁灭,形成了荒诞又刺眼的对比。
他眉头微蹙,似乎想将这过于“鲜活”的景象隔绝在外,但最终,他只是无声地合上了窗缝,将那幅带着烟火气和淡淡暖意的画面,连同窗外隐约传来的、纪明砂逗弄浣星的低笑声,一并关在了门外。
玄色的身影重新隐入石屋的幽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午后的阳光,极其轻微地搅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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