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砂伸过来的勺子停在半空，肉羹的香气氤氲在两人之间。
时枕河那极其轻微地将碗挪开半寸的动作，像一道无声的拒绝，清晰又冰冷。
纪明砂脸上的灿烂笑容僵了一瞬，眼底深处那点强撑的亮光似乎也跟着黯淡下去。
他握着勺子的手顿在那里，几滴滚烫的肉羹溅落在粗糙的桌面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
真空地带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远处膳堂的喧嚣被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只剩下他们这一桌死寂的沉默，以及时枕河周身源源不断散发的寒意。
纪明砂看着时枕河垂下的眼睫，那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深潭般的眼眸，让人完全无法窥探其下的情绪。
只有那缕系在墨发末端的殷红牵机丝，在膳堂柔和的光线下，无声地昭示着这个男人的危险与疏离。
一丝涩意，无声无息地从纪明砂心底蔓延开来，比刚才看到花含香的目光时更甚。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若无其事地笑笑，但那笑容最终没能成形，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手腕一转，勺子落回了自己碗里。
“行吧，我自己吃。”他的声音低了些，少了惯常的跳脱，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闷闷不乐。
他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肉羹，仿佛那是什么需要仔细研究的深奥阵法。
时枕河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粗陶碗。碗沿粗糙，残留着山泉清冽的气息。
他并非有意要落纪明砂的面子。
只是……这种刻意的、带着点讨好的亲近，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甚至是烦躁。
二十九次轮回，看尽人心诡谲，他早已习惯了独行于深渊，任何试图靠近的温暖，都像投入寒潭的火把，最终只会熄灭，留下一片更冷的黑暗和……不必要的麻烦。
纪明砂的失落和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却像一根更细的针，极其轻微地刺了他一下。
他想起石屋前那床俗气却柔软温暖的锦被。
想起寒潭边那人自说自话的聒噪，在死寂的夜色里意外地……不令人厌恶。
想起传功堂里，那家伙把自己强行按在蒲团上时，理直气壮又带着点赖皮的笑容。
还有……此刻他低头搅动肉羹时，那微微塌下去的肩膀，和周身散发出的、一种名为“沮丧”的气息。
这些画面碎片般闪过，在时枕河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了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
那涟漪太小，太轻，甚至不足以称之为情绪波动，更像是一种……基于庞大计算后得出的、极其微小的逻辑偏差。
——这个叫纪明砂的怪人，虽然烦不胜烦，手段拙劣又死缠烂打，但似乎……从未真正带着恶意。
他的笑容是真实的（即使有时很欠揍），他的聒噪是真实的，他的沮丧……也是真实的。
在经历了二十八次轮回的背叛、算计和无休止的仇恨之后，这种纯粹的、不带目的的或者说目的过于直白愚蠢的纠缠，反而显得……有点……新奇？
时枕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周身那足以冻结十米开外弟子的凛冽寒意，在纪明砂低头搅动肉羹的那一刻，极其微妙地收敛了一丝。
那并非温度的升高，而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压迫性的“势”的减弱，仿佛一座冰山悄然融化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冰晶。
纪明砂正闷头戳着碗里的肉块，忽然感觉周遭那刺骨的、几乎要冻结血液的寒意，似乎……淡了一点点？
他疑惑地抬起头。
时枕河依旧垂着眼，侧脸线条冷硬如刻，没有任何表情。
但纪明砂敏锐地捕捉到，对方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修长的手指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地微微蜷起，而是放松地平放着，指尖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了一下，留下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纪明砂的心脏，猛地跳快了一拍。
就在这时，两份热气腾腾的灵蔬被一个战战兢兢的膳堂弟子远远放在真空地带的边缘，然后那弟子像被火烧了尾巴一样飞快地退走了。
纪明砂眨了眨眼，看着那两碟绿油油的、看着就十分爽口的灵蔬，又看了看依旧低着头的时枕河，一个念头如同灵光般闪过。
他没有再试图给时枕河夹菜，而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将其中一碟灵蔬，推到了时枕河空荡荡的碗边。
“喏，这个，清炒玉笋尖，用寒潭水浇灌出来的，灵气足，味道清甜爽口。”
纪明砂的声音恢复了点活力，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夸张的灿烂，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温和，“尝尝？就当……清清口？”
他没有再把勺子伸过去，只是把那碟菜推到了时枕河触手可及的地方。
时枕河的目光，终于从自己空空的碗上，移到了那碟被推过来的碧绿灵蔬上。
翠绿的笋尖浸润在薄薄的清油里，散发着山野特有的清新气息，与膳堂里浓重的肉羹味格格不入。
他沉默着。
纪明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肩头的浣星也停止了舔爪子，圆溜溜的猫眼紧张地盯着时枕河。
几息之后。
时枕河没有动那碟菜，也没有再把它推开。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眼睫。
那深不见底的黑眸，终于不再只盯着桌面，而是平平地、毫无情绪地，看向了纪明砂。
那眼神依旧冰冷，像终年不化的寒潭。但纪明砂却在那片冰封的湖面下，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或者说，是一种“本尊看见了，但懒得计较”的默许？
纪明砂的嘴角，一点点扬了起来。不是之前那种刻意的灿烂，而是发自内心的、如同拨云见日般的明亮笑容，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藏不住的欢喜。
他拿起自己的筷子，夹了一根笋尖放进嘴里，夸张地咀嚼着：“唔！好吃！果然清甜！”仿佛在向时枕河证明这菜真的不错。
然后，他做了一件更大胆的事。
他把自己坐着的条凳，悄无声息地，朝着时枕河的方向，挪动了……三寸。
三寸的距离，在真空地带这巨大的空旷里，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两人之间不再是那种泾渭分明的对峙感。
纪明砂的衣袍边角，几乎要碰到时枕河玄色的衣摆。
他身上那股阳光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带着暖意，丝丝缕缕地侵入了时枕河冰冷的领域。
时枕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眉头似乎又蹙紧了一分，周身的寒意又有回升的趋势。
纪明砂立刻停下动作，不再靠近，只是侧过身，用肩膀对着时枕河，开始专心对付自己碗里的肉羹，仿佛刚才挪凳子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但他微微弯起的眼角和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他的好心情。
时枕河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因为吃到美食而满足眯起的眼睛，还有那缕不听话垂落在颊边的碎发。
那刚刚升腾起的寒意，最终没有爆发出来，只是无声地在他周身盘旋，然后……悄然消散了。
他再次垂下眼，目光落在手边那碟碧绿的玉笋尖上。
良久，他终于伸出手，拿起桌上那副属于他的、从未动过的竹筷。
他没有去夹那碟灵蔬。
他只是用筷子，极其缓慢地、极其认真地，将自己面前那个空荡荡的粗陶碗，朝纪明砂刚才推过来的那碟玉笋尖的方向，也挪动了……半寸。
碗的边缘，几乎要碰到碟子的边缘。
一个无声的界限被打破。
做完这个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动作，时枕河便收回了手，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纪明砂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靠在一起的碗和碟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肩膀上的浣星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用爪子捂住脸，在心里哀嚎：【没眼看！宿主你真是没救了！这魔头只是挪了个碗！碗！】
纪明砂才不管。
他只觉得膳堂里寡淡的肉羹，此刻尝起来，竟是前所未有的鲜美。
真空地带依旧存在，十米开外的弟子依旧噤若寒蝉，但在他和时枕河之间，那无形的坚冰，似乎被这挪动的半寸碗碟，撬开了一道温暖的缝隙。
他夹起一块最大的肉，极其自然地放进了时枕河那个挪过来的、空荡荡的碗里。
“这个也好吃，尝尝？”他声音轻快，带着点得寸进尺的小心试探。
时枕河闭着眼，没动，也没说话。
但纪明砂清楚地看到，对方那冰冷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纪明砂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暖又满。
他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只是肩膀不自觉地，又往时枕河那边靠了靠。
时枕河依旧闭目养神，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散发出寒气将人推开。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感受着身边那近在咫尺的、带着食物香气的暖意，还有那缕顽固地钻进他冰冷世界的、属于阳光和草木的气息。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理解的松动，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在他沉寂了太久的心底，无声地蔓延开来。
抱歉啊，有点忙，以后可能改为每天早上九点一更。[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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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丝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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