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垂着头，从谢妄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见她依旧紧紧的抓住馄饨大叔的手，却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她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也知道世界上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情。
谢妄看着她头顶上的发旋，明明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的表情，他却发现自己竟然知道她在难过。
“寿命终有时……”
“走吧”，苏小小伸手阖上老人的双眼，站起身来，平静地对谢妄开口。
谢妄竟然奇异地察觉到自己心脏似乎重重地跳了一下，原本平静了千年的心湖中忽然起了一缕涟漪：“他也算是……”
苏小小抬起头，眼中没有泪。可剔透的瞳仁却显得澄亮无比，其中的光芒竟叫谢妄将原本要出口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你不用安慰我的。”
谢妄看着她。
“有些事不能强求，我都懂。”
她拍拍黑剑，黑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飞至馄饨大叔身边小心载起他的遗体，而后朝着依旧燃烧着大火的巨坑中飞去。
巨坑中的大部分祥瑞草几乎已被大火烧了个干净，只余下黑色的灰烬和依旧没有熄灭的火焰。
苏小小看着黑剑在巨坑上飞了一圈，像是某种祭奠，紧接着剑身微微一倾斜——
馄饨大叔的遗体自剑身滑落，直直的坠入烈火之中，火花爆裂，星星点点的火花四散开来，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世间一遭，他竟仿佛没有留下过任何的痕迹。
“可是”，她静静地补充完，“有些事我却还是想要强求试试。”
*
此时此刻的李旺也是四散奔逃的其中一人，他几乎将山脉腹地中的所有路都烂熟于心，所以逃得比其他人快许多。
可是他很小心，一路尽量都挑人少的地方走。但他没想到千算万算，就在他离大门数步之遥的地方，他竟然被人捉住了。
李旺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人，还是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只不过事到如今，那张脸上再没了当初的笑容与和善。
他咬牙看着完好无损的苏小小，一咬牙猛地就朝她跪了下来，拼命的磕头：“仙长、仙长饶命啊！”
苏小小身后就是大门，她逆光而站，所有的表情都隐匿在暗影中，只平静地开口问道：“哦？为什么要我饶了你？”
李旺全身一颤，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完全不明白，为何前日里看起来还如同邻家少女之人，现在一开口竟能让他感觉到莫大的压力。
“我问你。”
李旺“砰”地一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面上，鲜血立时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仙长所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祥瑞草是你种的吧？”
“是、是……乐安城中一位姓的邓大人吩咐我种下的。”
“少废话，一年前来种祥瑞草的那批人现在何处？”
“……”
“说话！”苏小小突然提高了嗓音。
李旺被他突然抬高的声调吓得慌了神，心中再不敢有任何小九九与隐瞒，他一狠心，干脆道：“祥瑞草、祥瑞草的肥料……是凡人的血肉……一年前来的那批人，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应当、应当……”
“你，再说一遍。”
李旺就是再傻，也能听出来苏小小现如今的暴怒，他不敢再说一个字，只深深的叩首，嘴里反反复复道：“不关我的事，都是都是——都是邓明知让我做的！我如果不听话，他就要杀了我！我也是被逼的，仙长明鉴仙长明鉴！”
他说完这话，一瞬间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直起身来、膝行着朝苏小小靠近几步：“对对对，就是邓明知！就是他，他拿爷爷的命威胁我，都是他！”
邓明知正脸朝下的趴在一边，他立刻发出“唔唔唔”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李旺恨恨地指着邓明知：“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
“杀我，也是他的主意？”苏小小轻轻地问。
声音轻的就仿佛是在梦呓。
还不等李旺回答，原本关着的大门忽然间被人推开来。昏暗的光线涌了进来，伴着一道陌生的声音。
“是老夫来得不巧？”
邓明知和祝子亦一听这道声音，都立刻有了反应。尤其是邓明知，他的反应大得吓人，纵然是被五花大绑着、他也奋力地要朝着门口去挪去。
苏小小转身一看，来人一袭石青色对襟长袍，看起来四十岁的模样，正抚着美须笑看着众人。
这人又是谁？苏小小正想开口问，却没料到祝子亦情绪忽然间就失控了。
“顾承思……你将城主藏到哪里去了？！”
祝子亦像是疯了一样，胡乱就捡起地上的一把刀，不管不顾地就朝着顾承思冲过去。
“我的好孩子，义父难道没有教过你，有求于人该是何种态度？”
祝子亦的眼珠猛然一颤，整个人像是被兜头淋了一盆冷水般，瞬间清醒了过来。
相较于祝子亦的疯狂，顾承思的反应却堪比名士。
他面上露出了极其真切的恨其不争的神情，就像是在谆谆教导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可轻易将自己的弱点现于人前，可你瞧瞧你……”
顾承思叹道：“如此一来，我若是不用殷怀星来拿捏你，岂不是对你不起了？”
“你——”
“死老头儿，废话这么多，殷怀星到底在哪里？快点说，不然我打得你屁股开花。”
顾承思轻轻哦了一声，头微微向左一偏，脸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怒，反倒是轻声和缓道：“是苏仙长啊，失敬失敬”，他朝身后一抬手，立即有侍卫擒着一个不停挣扎的男孩走上前来，“半道上遇见了走失的小孩子，就顺路带过来了，您看看这是谁家的？”
孙锦安手脚并用的挣扎，可他那点子力气在一个成年的护卫眼中根本就跟挠痒痒似的，丝毫不放在眼里。
“大胆……你放开——”
“啪！”
侍卫被他弄烦了，蒲扇似的巴掌下一刻就狠狠扇在了孙锦安的脸上，五道红手印立刻浮了起来，一点也没有因为他是孩童而收力。
“老实点！”
孙锦安捂着自己的脸，直接被打懵了过去，一句话都不敢再说，甚至就连哭都忘记了。
顾承思却是“哎”了一声，轻声斥道：“对小孩子下这么重的手做什么？你们是守卫乐安城的士兵，又不是街头的地痞流氓。”
他指着孙锦安，问苏小小：“这孩子苏仙长应当认识才对……不过苏仙长莫要着急，我在来这儿的路上遇见您两位同门被围攻，这才好心好意的出手，您可千万别误会。”
苏小小有被他的装模作样恶心到，可脸上却笑得云淡风轻，甚至鄙夷不屑：“我误会什么？”
顾承思万万没想到她竟是这反应，“自然是误会……”
“我想打你就打你，还需要什么误会？”
话音刚落，黑剑便铮鸣一声，朝着顾承思的方向飞掠而去。
苏小小伸手一握，就将剑柄稳稳地握在手里，整个人被黑剑的剑势带动，如同离箭的利箭一般朝着顾承思飞速逼近。
顾承思竟也不动，倒是他身后立刻有数十名侍卫立刻出列，呈两人一排的将顾承思牢牢护在身后。
人影憧憧，苏小小看不清顾承思的脸，却能听见他的声音。
“苏仙长，这孩子的命，你是当真不想要了吗？”
苏小小咧嘴一笑，“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炽烈荡开的剑气直接轰开挡在顾承思面前的人墙，足足有数十个壮硕的成年男性，可是这对苏小小而言，就如同随手掀翻了几块幼童的积木一般。
“威胁别人前，先搞搞清楚这小朋友到底和我是什么关系。”
顾承思原本同苏小小还有约三十米左右的距离，却被瞬间拉进。他甚至能看清苏小小眼中地戏谑之意……
……怎会如此？
这孩子难道不是……
顾承思的瞳孔猛地放大，他动作倒也不慢。立刻就将孙锦安抢来手中，让他如同肉墙一般挡在自己身前，右手手腕一转立刻就攥紧了袖带中滑落的东西，朝着天空猛地一掷——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用此法！
天际忽然炸开一朵烟花，五彩缤纷、亮丽至极，将雪白的云层都彻底浸染。可诡异的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响声来。
直到此时此刻，顾承思面上才彻底没有了笑容，深刻的纹路从他的颧骨两侧而起，朝着嘴角一路而下，看起来极是阴狠。
苏小小“哟呵”了一声，视线从天空收回，似笑非笑地道：“怎么，还想着找帮手？”
顾承思摸出一把匕首来，抵在孙锦安的脖子上：“如今看来，你与这孩子的关系确实不怎么样……误会至此，是我的不是。”
“你知道就好。”
“只不过……”顾承思慢慢道：“我听说你们修仙一道，最重因果。若是此幼童因你之过而亡，也不知对苏仙长的修行之路会有什么挂碍？”
苏小小这次没有吭声。
顾承思手腕一转，孙锦安的脖子上就流下了一丝血痕。他面上又重新流露出了笑容：“哦……看来这次我猜对了？”
“你恶事做尽，就不怕报应不爽？”祝子亦也逼近了上来，对顾承思吼道。
“怕……怎么不怕？”顾承思笑道，“不过嘛……人只有死后才会下阎罗殿，而我……是不会死的。我不仅会成为乐安城的主人，还会生生世世，永不会老！”
“就凭你……”
“师姐——”
“大师姐！”
熟悉至极的声音在远方响起，苏小小心下一颤，立刻抬头望去，只见赵朝和白滢两人正在全速朝她狂奔而来。
虽然脸上脏兮兮、灰头土脸的，可是身上却没受什么伤。
赵朝跑得太用力，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他拼命打着手势，嘴里也在喊什么。可是距离实在离得太远了，别说苏小小了，就连谢妄都听不清楚。
苏小小似埋怨又似惊喜：“怎么这么久才出现？”可她原本紧皱的眉头却彻底松开了来。
她斜一眼顾承思，“你还真是就挑个小孩子欺负啊，一大把年纪了可真不要脸。”
顾承思冷哼一声，根本不接这话，只全神贯注地扣着孙锦安当人质。
且再让你嚣张一下，等到那位尊者来了，看你下场如何！
可是下一刻顾承思就笑不出来了。
原来飞速朝着这里靠近的并非只有赵朝和白滢，还有他们身后的那一大团的黑气……
“凶煞之气、七日已到，快跑……怨气……冲天！快跑啊师姐！”
赵朝的声音撕心裂肺，惊得苏小小打了一个寒颤。她朝着四下一看，才发现幽森的鬼气不知何时早已将在场的所有人围猎起来，遮天蔽日一般。
原本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浓稠如墨汁的黑夜取而代之，竟仿佛要吞没整个苍穹一样。
“师姐，快跑啊！”白滢拼命的挥手，“咱们没有灵力，没办法……”
顾承思收回视线，他对苏小小怒喝：“你以为搞这些障眼法就能吓到我了？”他握紧匕首，“笑话，老夫——”
“那行吧行吧”，苏小小懒得和他废话，她朝顾承思挥挥手，“这就是我的障眼法、我的把戏，那你就在这里呆着，千万别动。”
顾承思：“……”
他眼睁睁地看着苏小小说完这话之后，当真拉着谢妄转身就跑。
“祝子亦，老办法，你带着邓明知跑……嗯？”
苏小小余光一扫，却发现祝子亦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不仅不跑，反倒是向着鬼气的方向踉跄迈出一步。
“祝子亦？祝子亦！祝子亦，你疯了？！”
苏小小急的大喊。
可是祝子亦却像是着了魔一般，不管不顾的朝着煞气走去，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苏小小气得不行，只得停下来，准备去把祝子亦抓回来。
“不对”，谢妄忽然道。
“岂止不对，他简直是疯了！”苏小小骂得毫不客气。
“煞气里……有人。”
苏小小悚然一惊，“什么玩意儿？！”
她立刻转头，仔仔细细地在煞气中找了起来。
只见那煞气如同有生命一般的流动，却不似雾气轻柔，反倒是浓稠又腥臭，有些像是沼泽的质地。
苏小小凝神细看，忽然发现在煞气的最中间处，仿佛当真有一张人脸。
一张流着血泪的……
女人的脸……
“哈哈……好好好！”此时此刻，顾承思也看清了那张脸。他忽然大笑起来，看着祝子亦，“你不是一直想找殷怀星吗？你也不必再问我，她来找你了。”
祝子亦恨得一双眼已经被血色彻底覆盖，他的皮肤之下忽然鼓起了如树枝枝干一般虬结盘根的东西，逐渐向着他的脸蔓延，“是你……你杀了她？”
“哎……我可没有”，顾承思欣赏着祝子亦现在人鬼不分的模样，心情甚好。他竖起三根手指，对天起誓，“老天爷在上，我若是杀了殷怀星，就让我生生世世沦为畜生道，永远不得翻身。”
祝子亦哪里肯听：“是你、你杀了她……”
看着他的反应，顾承思放下手，面上笑得玩味极了：“你是当真忘了？还是没办法接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祝子亦一愣——
邓明知说他忘了、顾承思也说他忘了……
他到底忘了什么？
顾承思却继续道：“我记得五月初八那一天，下着雨”，他抬头朝天空望了一眼，“天色就如今日这般黯淡。”
“你住口！”祝子亦突然捂住自己的头，厉声喝道。
“殷怀星真是可怜呐，她那般精于算计、擅长笼络人心……竟当真会动了真情，让一个乞丐、一个半妖，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刀……什么城主什么霸业，都成了笑话。”
“她当时的神情多震惊，震惊得我都不忍心看。”
“你在胡说……你在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才是最清楚的那一个”，顾承思笑道，“不过她最终死在你的怀里，倒也算是她的福气。”
——轰隆！
响彻天地的雷声紧随而至，祝子亦的双手无力地垂下，面上一片空白。
他想起来了。
压在身上的冰冷尸体、容貌秀丽的女子……
青白可怖、布满尸斑的……不是什么与他无关的陌生人、更不是他生死相托的死士。
是殷怀星……
她，早就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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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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