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灵散的作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邓明知仔细观察着苏小小的神色，宛如渴望血肉的豺狼，不肯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平日里高高在上、就连低头看他们这些凡人一眼都不耐至极的修士，此时此刻该会有多自责？
将还尚在懵懂的师弟师妹独自扔在客栈，本以为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危，又哪里知道反倒是送他们上了断头台？
不可一世的修士，有朝一日竟会被昔日脚下的蝼蚁摆了一道……哈……
邓明知按捺不住地朝前踏出一步，心头各色猜测翻滚不休，她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会悔恨吧？
会痛不欲生吧？
“唔……”
少女果然愣了一下，眉间起了一道浅淡折痕，直直地盯着他。
邓明知只觉脑海之中瞬间绷起了一根弦，浑身上下都在兴奋的发抖，面上已经忍耐不住的露出了一丝嗜血快意的笑容——
向他忏悔、向他求饶吧！
“消灵散是什么东西？”苏小小问谢妄，“是我想得太复杂，还是这东西就跟它的名字一模样，这么蠢的？”
邓明知：“……”
谢妄：“……”
她被谢妄瞪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地指着邓明知道：“好嘛好嘛，我知道了知道了，我哪里能料到他文化素养这么差嘛，起个名字这么直白，一点意境都没有。”
邓明知：“……”
谁他娘的给毒药还要起个文邹邹的名字，管用不就行了！
还不待他大骂，苏小小却已扭过头来，黑如点漆的眼睛中干干净净，剔透得惊人。
“……可是就算没有了灵力，那又怎么样？”
邓明知一愣：“没有灵力，当然就会——”
“就会什么？”苏小小直接打断了邓明知的话，她都不必听光使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她语调轻快，可说出的话中却又自带傲然，“你以为我师弟师妹没了灵力就不会打架了？笑话！”
就算不提白滢堪比体修的力大无穷、皮糙肉厚，单论赵朝那一手剑法，退一万步讲没有灵力加持，那在凡人界上个剑客百名榜也是绰绰有余。
哪里轮得到被他收拾的份？
“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想要说服你。不如这样好了，你就来试试看，看看我不用灵力，是不是也能把你给打趴。”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摆好了姿势，还能抽空朝着邓明知挑挑眉，“你不会……不敢吧？”
苏小小一席话简直将邓明知所有的出路都堵死了。
他眼中尽是阴晴不定，气得额角青筋凸起：“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邓明知颇有些恼羞成怒，朝身后的侍卫比了一个手势，森然道：“留祝子亦一个活口，其余的……”
“全都杀了吧”，他缓缓吐出五个字，“你若是当真不顾及你师弟师妹的性命，大可以反抗试试！”
邓明知身后的侍卫们听见这号令，齐声应了个“是”。
几十人的呐喊声立刻响彻在巨穴中，回声之大震得苏小小耳膜生疼。随即无数柄宝剑出鞘，众侍卫一拥而上，挥剑朝着三人一同砍去。
——敌众我寡，来势汹汹！
无数柄挥来的宝剑仿佛形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铁网，朝着他们兜头砸下。
祝子亦身为半妖，自是比普通人更清楚灵力对于修士的重要性。他原本以为这次求助的修士既然来自无岐山，那定然是可靠至极的。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纵然是无岐山这般古老庄严的剑宗里，也会出那么一两个不可靠的莽夫。
没有灵力，那和普通人有什么分别？又该怎么和一座城池对抗？
答案太过明显，就算是黄口小儿也能剖析的清楚明白。
可此事全因他而起，苏小小与谢妄也是因为他才被卷进此事，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再拖累二人。
祝子亦缓缓朝前伸出双手，丝丝缕缕、如烟似雾的妖气从他的指尖漫出。如同伸展的枝条一般爬过地面，慢慢地朝苏小小与谢妄的周身缠绕而去。
他并不会妖法，只是继承了父亲妖血中隐匿气息的能力而已。
祝子亦自嘲一笑，反正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死不足惜。
他心中唯一不能放下的，唯有一人。
想到殷怀星，祝子亦惨淡一笑，心头猝然涌起了一股巨大的窒息感，好似被人生生捏住了心脏。
他这一生，被抛弃被辜负，独有殷怀星从未对不起他，可是他却……
“实在对不住，将二位牵扯进来”，祝子亦迈步朝前，挡在了苏小小与谢妄身前，“他想要的是我……两位仙长尽管离开便是，不必管我。”
“……我只有有一事相求，我恳求二位救出殷怀星，她……”
祝子亦低下头，看着将自己手掌一分为二的纹路——那是天生断掌、不得善终之像。
“她是个极好极好的人，乐安城的百姓不能没有她……”
“若是二位仙长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我愿意散尽三魂七魄、以此后的世世福泽，让二位修行有道、仙道永昌。”
他已经下了死志，话音一落，便紧闭双眼立刻催动全身的妖气，想要与邓明知拼个鱼死网破。
妖气瞬间弥漫开来——
祝子亦的唇开开合合，可那两个字始终被堵在喉咙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宣之于口。
“嘎……那什么……”过了一会之后，苏小小忽然气喘吁吁地开口，“你别闭着眼了，快过来帮一下忙，我不想碰到这个人啊！他看起来好凶，像是要咬我。”
“啊啊啊啊啊啊，谢妄快救我！”
——什么？
祝子亦一抬头。
只见方才那些喊打喊杀的士兵一个个全都不在了……
他低头一瞧，躺了满满一地的侍卫，重则昏迷不醒、轻则痛呼哀嚎。
一柄黑剑兴奋地正在半空中打着转，时不时挑一个还清醒着的士兵抽两下，看起来兴奋极了。
而苏小小正用膝盖将邓明知死死地压在地上，可上半身却尽力离邓明知远远的，满脸都是嫌弃。
而邓明知则在地面奋力挣扎，脸红脖子粗的却一点点都无法动弹，唯一能动的只有头……
祝子亦眼睁睁的看着邓明知的头扭来扭去，分明是在挣扎，可乍一看上去的的确确像是想咬苏小小的样子。
“淦！你别扭了，你这样好像一直蛆啊，我怕虫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祝子亦：“……”
他转头看向谢妄。
谢妄连一片衣角都没有褶皱，显然方才他根本没有出手。接收到祝子亦的目光后，只不耐烦地回看他一眼，催促道：“愣着做什么，快去！”
可虽然这般说着，谢妄却极为隐蔽的朝后退了半步。
祝子亦：“……”
好好好，别以为他没看出来，你俩都怕蛆，就觉得他不怕是吧？
*
等祝子亦将邓明知五花大绑，又随手撕了一块破布堵在他嘴里，却还是觉得哪里没对。
苏小小站在老远的地方急得跳脚：“把他的头固定住，别让他扭了！”
祝子亦：“……”
可他手里却不含糊，立刻照着苏小小说的做了，而后转身朝苏小小与谢妄弯腰大揖：“今日之恩，祝子亦没齿难忘。”
苏小小觉得自己刚刚掉下来的鸡皮疙瘩都要盖过自己的脚背了，只想快点结束：“行了行了，赶紧干事要紧。”
祝子亦直起身来，听了这话就是一愣。
他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苏小小催促：“殷怀星到底怎么回事？她现在在哪里？”
祝子亦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我也不知晓。”
他所有的记忆都中止在了那一日，五月初八那天。
殷怀星算准了顾贼不久就要动手，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可是自己却因为依旧不能完全信任殷怀星，所以在殷怀星需要出谋划策的时候，他并没有尽力、甚至还找了别的借口推脱不出现。
他每每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所做作为，都痛不欲生。
可是……
可五月初八已过，不管殷怀星是输是赢，城中应该都有消息才对。可是这几日他一直潜伏在乐安城中打探，却没有发现一丝异状。
城主依旧每日在永宁殿中处理政务、丞相依旧在府中闭门不出。一切都那样正常，正常得过了头，倒是透出了些许诡异。
“唔、唔……唔！”
苏小小踹了邓明知一脚，“瞎叫唤什么呢？”
邓明知被祝子亦那么五花大绑了，整个人都趴在地上连动弹一点点都做不到。可他现在却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开始疯狂挣扎了起来。
“他在说，起火了”，谢妄在旁说道。
邓明知疯狂点头。
“什么？”苏小小没明白，“哪里起火了？”
谢妄抬手指着巨穴的唯一出口，“那边。”
苏小小顺着谢妄指尖的方向望去——
只见原本幽暗的洞口，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火光冲天。
她又回头望着自家的徒儿。
谢妄依旧淡然至极的表情，甚至在捕捉到苏小小的眼神后，还回了一个带着些些迷惑的表情来，像是在说起火了所以呢？
苏小小：“……”
“跑啊！”苏小小猛地大叫一声。
她一把就紧紧圈住谢妄的腰，带着他飞身跃上黑剑，立刻朝着洞穴的唯一出口去疾奔而去，还不忘回头招呼：“祝子亦，你别忘了带上那只蛆！”
祝子亦：“……”
耳畔风声呼啸，地面是冲天烈火。
谢妄垂眸看着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纤细却又有力。他定定看了半晌，忽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苏小小的衣袖，坚定扯开：“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苏小小心头咯噔一声，嗫嚅着没敢说话。
谢妄深呼吸一口气：“一个身受重伤的半妖、一个被绑住的凡人，于情于理你都不应该带我吧？”
这还用问吗？！
当然是不想带那只“蛆”啊！而且看祝子亦对殷怀星的紧张程度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简单。
她可必须要保持距离才行。
可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她这两个正当的不行的理由好像都有那么一点点拿不出手的样子。
苏小小埋头冥思苦想，到底要怎么狡辩才好。
男人比苏小小高了许多，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剑身上。从谢妄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少女空显得软乎乎的耳垂。
他抬起头来，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少女低呼一声：“老天娘，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
原来从石穴的通道出来之后，他们因为不认识路，所以只能凭着直觉走，可是不仅没有从灵脉山的腹地中逃出来不说，反倒是一头扎进了起火的源头。
满眼都是诡异的青紫色火焰，更有扑鼻的香味铺天盖地一般袭来。
苏小小的鼻尖动了动，正想再仔细闻闻。身后却探来了两只手，用一块黑布飞快地罩住了她的口鼻，又在她脑后打了个结。
“别闻。”
她懵懂地点点头，自己的徒弟虽然灵力好像不怎么样，可是却很见多识广的模样。
她垂头看着地面那个足足有足球场那么大的深坑，震惊不已：“这是……”
“是祥瑞草。”
数不清的粉白小花正在大火中左右摇曳，裹着诡异的青紫色映在谢妄的眼中，“这是……魔物。”
*
“救命……救命啊……”
“救我……救我……救救……”
“这是什么鬼火，怎么灭不掉！”
深坑周围的石梯上一片混乱，无数的人正在尖叫着四散奔逃。可他们虽然口吐人言，可是一抬起脸来，却只见脓血四溢的肉瘤，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只见一人正紧紧的攀在深坑侧壁一块凸起的岩石，这才险险没有掉下去，只不过他应当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因为他整个下半身都已经深深陷入了青紫色火焰之中，眼看着就要顺着腰身烧上来了——
他抬起头来，整张脸几乎全部被肉瘤占据，血肉破裂、红白的脓血四溢，看起来恶心又诡异。然而却还能依稀辨别出来原本的面目——竟然就是馄饨大叔。
他应该是在逃跑时不小心掉进深坑中的，两只手正死死地扒住深坑边缘。
原本打算将他拉上来的人这会已经没力气了，正气喘吁吁地坐在深坑边上：“拉不上来，不行了……实在没劲了……”
他说着一抬头，不小心朝坑内瞧了一眼，顿时脸色吓得刷白。一句话都不肯多说，转头就跑了。
“你你……你回……救、救命……”可实际上他早已经没了多余的气力喊出声来了。
力气一点一滴的耗尽，原本还能紧紧扣住岩石的手指马上就要抓不住了。馄饨大叔却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了一股倔劲，死都不肯放手。
只是如果他回头往下看一眼的话，就会发现他的双腿早已经被那异火烧得只剩下两根森然白骨……
……有没有人……到底有没有人可以救他……
有没有人……
手骨不堪重负、耗尽了全部了力气，终究还是脱力的松开来，他蓦地睁大眼——
今天终究还是……会死吗？
“啧——”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开口，“大叔你怎么也在这里？”
滚烫的热风吹过他的脸，馄饨大叔睁开眼来，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掉入火坑，还被人小心放置在了一处角落中。
劫后余生让他整个人都木愣愣的，只着向身前的人。
少女眉头锁得死紧，正在检查他的双腿——他想起来了，是那天没银子付馄饨钱的那个小女娃子。
而她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正看着自己。
那是在看将死之人的眼神……
馄饨大叔忽然泪如雨下：“仙长、仙长……求您……求您帮我找找我儿子……”他整个下半身都烧没了，想动也不能动。只能尽力伸长双手，死死的抓住苏小小的衣袖，“我求求您！找找我儿子、我儿子啊。”
苏小小没有回答他，反而转头问谢妄：“不是说灵力可以救人，你教我怎么把灵力给他。”
她对谢妄说话时的声线从来都是放松的，听起来绵软又亲近。
可这句话听起来全然不同。
谢妄看着她，没说话。
“仙长”，馄饨大叔才说了几个字，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嗽都带出了一些血肉和破碎的内脏。
他干枯的手死死的拽着苏小小，力气大到苏小小几乎立刻就觉得疼痛得地步：“他是一年……一年前来这里的，是为了、为了挣银子买祥瑞草给我吃，我我……我好久没见他了，想得很、想得很……”
苏小小说不出话来，点点头。
“你帮我、帮我带个信儿……就说、就说……”
“馄饨铺子赚钱了，该……该回……家……”
“回……家……”
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苏小小，直到挣扎着说完最后一个字、再也没有呼吸，却仍旧不肯阖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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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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