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待苏小小开口，谢妄的喉间先溢出了一声嗤笑。
三分讥讽、四分不屑、五分奚弄。
不说一字，却胜过千言万语，一切尽在不言中呐。
曾晖整张脸立刻涨得通红，有一种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的恼羞成怒。他待张开骂人，却又发现无从说起，毕竟人家又的的确确是什么都没说。
这种憋屈之感，犹如被人捏住鼻子灌下了一泡屎。他咬牙切齿，却又硬是挤出一丝笑来问道：“不知这位是……”
“是我徒弟。”
“原来是道友的爱徒啊”，曾晖重复一遍，话语玩味。
若说他方才对谢妄还带着些许的尊重，可如今却是大变了模样。曾晖肆无忌惮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谢妄，看他眉目俊美可周身又并无灵力波动，对他的身份更加的确定了。
——说得好听，爱徒爱徒的，不过就是炉鼎而已。
他再看向苏小小的目光就变了味道：“道友对这……爱徒倒是颇为宠爱，我与道友正说着话，他却敢插嘴。也幸亏是遇见如我这等不爱计较的大度之人，若是碰上了瑕疵必报之辈，道友的名声……那可就是不妙了啊。”
苏小小看看曾晖，又看看谢妄：“啊……平日里确实宠爱，舍不得说重一句话的。”
曾晖：“……”
如同玉兰花一般的脸颊上嵌着璀璨剔透如水晶的瞳仁，其中正凝着他的身影。
谢妄别开脸，可躲开了视线却躲不开声音。
说至“宠爱”二字时，苏小小忍不住笑了一下，声音温软不说，语气竟然还理所当然的紧，丝毫也不忌讳袒露她所谓的宠爱。
花言巧语的人族，谢妄心中暗骂。
曾晖原本是想点醒苏小小，让她平日里多多管束炉鼎，别让区区一个玩物蹬鼻子上脸，竟敢爬到主人头上来了。
可瞧瞧人家柔情蜜意的模样，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倒有些凡人家里那些无比享受妻管严的模样了。
他心下暗恨，目光又落在了谢妄身上。见他耳垂分明绯红一片、面上却做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暗道这炉鼎的心思倒是深沉。
“道友年纪尚小，却不知这世间还有大把的美景等着道友去领略，又何苦锁死在一棵树上？”
他实在是有些怵了谢妄的那张嘴，话一出口就再不恋战，转而叹道：“小友的家事，我也不便多说。只不过……”
他微微弯腰，伸手仔细整理了一下孙锦安胸前的束带：“咱们孙家的名号……小友可想必是听过的吧？”
中天界有九州十四岛，其**五大门派及十门修仙世家。
而他们孙家……独占随州一整块大陆不说，更是坐拥天底下顶顶厉害的炼器师，从法器到先天灵器，就没有他们孙家做不出来的。百年来屹立不倒，乃是实打实的第三大世家。
苏小小诚实地摇摇头——虽然她后来被师父押着补了许久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可是太过枯燥乏味，她每日都都在昏昏欲睡，哪里能记得住那么多。
曾晖：“……你——”
她又问谢妄：“你听过吗？”
谢妄道：“修仙道阻玄妙，百年兴旺弹指一挥间也湮灭覆灭，陨落之人数以万计，何必在意？”
——意思就是，说不定你家什么时候就没了，听没听过又怎么样？
这两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他、羞辱孙家，言语之间竟不将堂堂的孙家当做一回事！曾晖自入孙家以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过这种遭遇了，一时之间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指着苏小小的手指抖啊抖啊，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什么来，只反反复复的你啊我的。
苏小小看他那气急攻心的模样，都害怕他会不会气得厥过去。
她忍不住的想要发笑，却又想着自己不能给徒弟拆台，于是继续补刀：“我记得道友仿佛是姓曾，为什么事事都提孙家？”
苏小小低下头问孙锦安：“告诉姐姐，这位叔叔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经过今天一整日的波折崎岖、惊险刺激的经历，在小小的孙锦安眼中苏小小那也是同他共患难过、可以信赖的大朋友了。可别小瞧这一名号在稚童心中的重要性，说不定就连父母来就得要暂避锋芒。
他心头没有那么一些弯弯绕绕：“听爹爹说，曾表哥差不多……”他掰着指头数了数，“七十八年前来投奔咱们家的，爹爹说这叫做什么什么——打秋风？”
“竟然是打秋风？”
孙锦安肯定的点头，“就是这三个字，我肯定没有记错。”
苏小小笑得直打跌：“原来不过是上门打秋风的亲戚啊，还自称什么孙家长孙家短的，我还以为……听这么一说你与孙锦安的关系并不亲近啊，那我不绝不能把他交给你了，哈哈……”
她捂着笑疼了的肚子：“你让他的父母亲自过来领人吧。”
谢妄扫过苏小小眼角笑出的泪滴，“还不走？”
“走走走，这就走”，苏小小抹了一下眼睛，还坏心眼的亲自问孙锦安：“你是要和姐姐走，还是和这位叔叔走呢？”
孙锦安当然一丝犹豫都没有，“我要和姐姐走。”
他虽然不懂爹爹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稚童对于情绪态度之类的情感确实尤其的敏锐，他知道自己的爹爹不喜欢这位曾表哥，他便也不喜。
“那行”，苏小小道，“那咱们就——”
“哪里容得了你想走就走！”
曾晖被人一而再再二三的羞辱，心头早已是怒极，更别说孙锦安方才脱口而出的打秋风三个字，更是将他的脸面扔至地上踩！
好好好，好你个孙玉山、好你个孙锦安！自己鞠躬尽瘁这么多年、付出那么多，原来在你们孙家人的眼中，他不过是一个打秋风的。
曾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平日里他算是再讨好逢迎孙锦安不过的，现在却根本崩不太住了，面色难看的紧。
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怒，忽地一伸手，长袖中方才出现过的紫黑色光芒竟又是一闪——
他竟然趁着苏小小低头与孙锦安说话，就要下黑手！
等到苏小小察觉到有一丝灵力正飞速靠近自己时，早已经来不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近得就算她有所察觉，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躲开。
余光中，那道毒辣至极地光速度快到可怕，竟然一眨眼的时间就到了她眼前，距她的脸也不过半掌距离。
……老天娘，怎么办？难道她今天当真要变成石头吗？
“笨死了。”
忽然之间，冰凉瘦长的手指扣在了她的手腕上，脉搏处的皮肤薄而敏感，这般冷热相接，愈发兴奋的神经忠实的将这触感送入脑中，刺激得苏小小竟是忍不住的颤了颤。
男人发丝微凉，却比他的手指还要暖上几分，轻轻拂过她的侧颈时，带起一片酥麻。似痒非痒的，让她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苏小小这才发现谢妄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得她如此近。
曾晖这一招其实并不稀奇也并不多么厉害，只是因为太过出其不意，但凡他用这一招时还未失败过，想来这次应当也是如此。
结果还未现，他心下已然痛快至极，让她见识见识得罪自己到底是什么下场，到时候等苏小小化作石像去到阴曹地府之后，还不知该如何后悔今日惹了他！
脑中接连浮现出的痛快场景让曾晖满脸笑容，他死死的盯着苏小小，生怕错过了死亡那一刹那时，苏小小会露出的惊吓畏惧来。
——可哪里晓得眼看着紫黑色光芒就要触上苏小小的脖子了，可她的周身忽然爆发出一股极其强劲的气流！
“轰！”
曾晖的瞳孔猝然一缩，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最得意的一招竟被硬生生地弹开了！
轻而易举的就如同被撇去的一缕灰尘，好不狼狈。不仅如此，就连曾晖本人竟也站不住脚，被气流冲击得不得不后退数十步，直到狠狠地撞入一块岩石之中，这才止住了去势。
而那条紫黑色的玩意儿更是“啪嗒”一声，摔在了曾晖胸口——那竟不是什么暗器、也不是什么法器，而是一条紫黑色的毒蛇！
曾晖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小小，他看的明明白白，苏小小不过是金丹修为，而她旁边的男人更弱、丝毫灵力也无，为何竟能……
“得罪孙家，你只有思路一条！”曾晖的胸膛起伏得无比剧烈，可整个人都被死死的卡在岩石之中，除了放狠话之外却什么也做不了。
“聒噪。”
谢妄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松开扣住苏小小挽间的手指，“走吧。”
只简简单单松他两个字，甚至连迈步走过去给自己下毒手的力气都不愿意废。这一刻曾晖甚至开始痛恨起了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察言观色之力，他怎么就能这么清楚的明白这死炉鼎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气得体内灵力翻涌，立时喷出一口血来！
曾晖顿觉不好，马上开始聚气于五内，可体内胡乱窜动的灵力丝毫未曾停息、反倒是越演越烈……
忽然他的灵海之中竟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居然已是气得道心破裂。
苏小小也不想再呆在这里，黑剑懂她心意、立刻从她的发间飞出，化作一柄巨剑。谢妄纵身跃了上去，而苏小小拉着孙锦安紧跟其后。
黑剑载着三人飞速升空，朝着天际掠去，不过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只有苏小小的声音回荡在半空中：
“——无歧山剑宗，恭候大驾。”
曾晖原本正在疯狂挣扎，忽然听见天空之中扔下这么一句话，整个人立马都僵住了，“什……什么……？”
方才那二人竟是无歧山剑宗的？
那他在乐安城的所作所为、方才的挑衅……
曾晖打了个寒战，再不敢想下去了。
*
一路风驰电掣，苏小小把周身的灵力都运到了极致，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无歧山。她先行至了吴尘子的山头，将孙锦安和谢妄往大殿一扔，转身就回了悬月洞。
竟然是急得连留下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吴尘子坐在殿中，一身的灰色粗布长袍亦是满身风尘仆仆。
他错愕至极的看着殿中站着的一高一矮——年轻男子和幼小孩童，花白的胡子忽然一颤，再联想到苏小小方才那负心薄情的模样，心里头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个猜测。
他踉踉跄跄地走至二人身前，连声音都在发抖：“你们、你们是……你们该不会是……”
谢妄负手而立，想当初他第一次见吴尘子时，此人还不过是中年模样，短短数百年过去，竟然已经现出了老态。
谢妄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停滞在大乘期中期太久，正准备指点他一二。却见吴尘子忽然踉跄走下台阶，颤抖地执起自己与孙锦安的手，老泪纵横道：“孩子啊，你们受苦了……”
谢妄：“？”
吴尘子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疼爱得不行，转而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恨声道：“你们放心，一切都是我那个孽徒的错……我一定会让她给你们一个名分的！”
谢妄：“……？”
吴尘子一把就将孙锦安抱起来，“我的好孙孙，你娘她到底是将你藏在了哪里？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吧？”
又拉过谢妄的手拍了拍：“你也受苦了……”
谢妄吞下了点化的话，这样的剑修还留在世上做什么，就让他寿元耗尽吧，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苏小小一到悬月洞，就去找小白了。好多天没见，她就像是一个患了重度毛绒绒饥渴症的人，心尖发痒、手脚发麻，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她从书房找到寝室，又从寝室找到院子，再从院子找到山中，竟是哪里都没找到！
……该不会是丢了吧？
苏小小心慌得不行，又一溜烟地蹬蹬蹬跑回了大殿，还没进殿门呢，就着急忙慌的喊：“师父师父，小白呢？你把小白放哪儿去了？”
大殿门推开，苏小小的视线在殿中一晃，立刻就凝在了吴尘子身上：“师父，你小白在哪里？！我受不了了，必须马上立刻要见到它1”
——却见吴尘子似乎有些慌张收回手来，轻咳一声：“没瞧见师父在这儿呢，眼里只有小白咳咳咳……”他呛了口口水才接下去：“……小白狐吗？”
苏小小看着吴尘子一边说一边还偷偷摸摸瞟了一眼谢妄，神情有些古怪，却也没有多想，连忙向吴尘子作了个揖，“师父，许久不见，我好想您呐。酆都之行如何、一切都还顺利吧？”
到底是自己的关门爱徒，吴尘子心下甚慰，又问：“偷溜下山了吧？”
苏小小讪笑着点点头。
吴尘子哼笑一声，“做事毛毛躁躁的”，袖中的手本想指着谢妄，又缩了回去，只问：“你带回来这两人，是何身份呐？”
“这是我徒弟，谢妄”，苏小小指指孙锦安，“这是什么孙家门主的儿子，孙锦安。”说到孙锦安时，苏小小有些犹豫，“说起来，有些事情我还想禀告师父。”
吴尘子却摆摆手，“方才你的……呃……徒弟已将全部事情告知于我了，你且安心就是。我已传下去，派人去乐安城好好安置那些百姓了，至于你担心的事……”
苏小小竖起耳朵。
“……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吴尘子拖长了音调逗她，“有师父在，你怕什么？”
“别说你并未做错任何事，便是你做错了——”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抬高下巴，小老头傲娇又得意：“别人也休想动你分毫。”
“呜呜呜，师父！”苏小小扑上去抱住吴尘子的腿，“老霸总也太有魅力了吧，我师娘呢、当年师娘到底为什么要扔下你啊！”
*
按照吴尘子的吩咐，苏小小领着谢妄一同回了悬月洞。
她指着最大的那一间屋子，慷慨得不行：“你就先暂时住在这里吧，如果有什么缺的少的，你再和我说。”
忙忙地介绍完，苏小小又开始踮起脚尖左顾右盼了，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为何师父说一回悬月洞就能见到小白了，我刚刚分明把悬月洞翻了个遍都没找到……到底在哪儿啊？急死我了。”
山顶风大，虽然设了法阵，可实在架不住山实在是高。
黑发到处乱飞，苏小小被自己的头发弄得烦了，从怀里摸出了一条发带，三下五除二地扎了一个利落的马尾，这才舒服了。
红色的发带极长，多出的丝带混在她的发间，被风轻轻吹起，衬得她的脖颈格外的白皙。
苏小小才突然想到谢妄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解释道：“小白是我养的一只狐狸，平时可亲我了，每天晚上都要和我睡觉呢。”
谢妄：“……”
苏小小忧伤地转过头：“是不是我这次出门没有带它，所以它生气了？”她越想越自责：“它每天都要我摸摸头、梳梳毛、揉揉肚子才可以的，不然就会生气。可是摸太多地方了它也会不高兴，又作脾气又大的……”
谢妄：“……”
“它肯定以为我是抛弃它了，所以才伤心的躲起来……呜，它一定是太爱我了……”
谢妄深吸一口气，指着房屋的后花园：“那儿你看过了？”
苏小小愁得不行，“当然看过了，那里也没有。你都不知道小白它——”
未免再听到苏小小的嘴里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谢妄忍耐着道：“我刚才一团黑影往那里去了。”
微风徐徐，少女偏过脸来，似嗔似怨地瞥了谢妄一眼：“小白是白色的。”
谢妄从善如流：“方才一团白影往那里去了。”
“真的？”苏小小两只眼里都写着怀疑。
“随你信不信。”
苏小小咬咬牙，一转身就立刻朝着屋后跑去。她虽然去了，可实际上心底并没有抱多大期望，哪里晓得转过屋角——
白色的一团毛绒绒就趴在了竹篱笆下，雪白的绒毛被风吹起，轻轻的左右晃动，毛尖在日光下发出夺目的光彩来。
不是小白又是谁？！
听见了动静一般，小白朝着苏小小的方向抬起头来，见到她后还极为矜持地舔了舔自己的前爪，可银色的瞳孔却分明一直凝在苏小小的身上。
分明就是生了气、想要讨主人宠爱、又放不下面子的傲娇小狐狸啦！
苏小小发出热水壶烧开之后的尖叫声，立刻扑了过去，掐住小白的前肢就将它牢牢锁在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肝宝贝、我的乖乖，是不是想死姐姐了？！”
“嘴嘴、快让姐姐嘴嘴一个！唔啊！”这是她狠狠埋进小白狐的肚皮里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小白狐竭力仰起头想要拉开距离，好不容易挣脱开了一点点，它两只前爪便立刻毅然决然的抵在苏小小的脸上，强行让自己的上半身脱离魔爪。
苏小小被爪子踩了，不仅不气馁却更兴奋了。伸手就擒住那爪子，送到嘴边吧唧吧唧的亲了两口。
“宝贝的爪子，嗯嗯，香香，让姐姐再亲亲，让姐姐咬一口！”
小白狐的瞳孔中出现了某种类似恐惧的情绪，它猛烈地挣扎起来，可是少女就好似深海中的触手巨怪一般，无论小白狐如何的挣扎，都逃脱不住那两只作孽的手。
它浑身上下竟然一下子就被摸了个遍。
逐渐地，那双本被气得发红的兽瞳中逐渐失去了光彩，竟然慢慢地开始放弃挣扎，木然地开始任由苏小小调戏。
等苏小小好不容易吸够了，小白早已是浑身无力，直到被苏小小小心抱回房里放在榻上之后，它才找回些微的神智。
只见苏小小一刻也不停，开始在房内进进出出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可过了一会之后，小白狐的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因为它听见了一些水声，让它顿时想起了某些不那么美好的记忆。
苏小小将最后一盆热水倒入洗澡盆中，这才有空擦了擦满头的汗，她转身将小白狐抱起来，“准备洗香香咯！洗香香晚上一起睡觉觉！”
小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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