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仙界后，日子一如往常，却又隐隐透着不同。
朝瑶比以往更沉心于修行。那段人间经历虽无人提及，却像一粒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层层涟漪。
想要护住这万千草木，只凭她眼下的修为，恐怕还远远不够。
于是，偏殿内常见她专注研习的身影，有时直至深夜，殿内仍流转着仙术光辉。
溯之凌也如往常一般，与花南萧一同修习，与楚然探讨仙术法决。只是每每面对朝瑶，空气中似乎总萦绕着那日清晨残留的微妙，说不清，也道不明。
如此过了数日。
这夜，月华铺满庭院，空中漫起浅淡的雾气，几缕流星划过，曳出短暂的亮痕。
溯之凌正在殿中翻阅古籍，门外忽地响起楚然清亮的声音：“溯仙君！”
甫一开门，便见她手捧一卷泛着荧光的玉简。
“溯仙君，”她言辞恳切，“这是我从东君那里得来的《百花蕴灵古方》，以及阴阳露。这些对花神大人恢复元气，精进术法大有裨益。只是....”她面露难色，“只是眼下我实在抽不开身，所以..可否劳烦您...”
话未说尽，意思却已然明了。溯之凌目光落在那包裹上，略一沉吟，终是伸手接过：“好。”
“有劳仙君了！”楚然匆匆一礼，便转身离去。
待她离开后，溯之凌看了眼窗外溶溶月色，终是起身朝着朝瑶的寝殿走去。
殿内一片漆黑寂静，不似她平常挑灯夜读的光景。他微感诧异，轻声叩门，却无人应答。
莫非是歇下了？
正当他思忖时，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惊慌低泣：“不要...别过来！”
他心下一沉，推门而入，月光从他身后倾洒进来，照亮了殿内景象。
朝瑶并未安寝，也并未修炼，而是蜷坐在地，发丝凌乱，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身子微微发抖，唇间不停地溢出破碎的哀求。
“花神大人？”他唤了一声，对方毫无反应。
于是他颦眉走近，扶住她单薄的肩头，将她搀扶到塌边坐下，这才看清她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眸涣散空洞，望着虚空某处，唇上不见半分血色。
“母亲，救救我...不要杀他！”
她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双臂紧紧护着头，分明是陷在极深的梦魇里，对外界情形浑然未觉。
溯之凌不由得愣在原地，心口莫名一紧。
他伸手探向朝瑶手腕灵脉，脉象震荡，混乱不堪。她才失了精血，再沉溺梦魇，恐怕这样下去...
不能再拖了。
他伸手点她额间灵台，仙元微动，下一刻，周遭景象如水纹般荡漾开来，他的意念已然进入了一片混沌的识海之中。
他朝着前方的光亮处走去，然而眼前一幕，却让他心神一震。
这里是仙界，但并非是他熟悉的那般祥和平静。昔日巍峨壮阔的仙宫玉宇尽数坍塌；原本祥和氤氲的云气，被狂暴的灵流撕扯得支离破碎；地面上遍布着巨大深坑以及干涸的、颜色暗沉的血迹。
空气中到处逸散着四窜的乱流。
溯之凌凝神细察，正欲寻朝瑶踪迹。忽然前方传来一阵窸窣响声。他循着声音，悄然掠至一处半塌的殿柱后方。
只见一位身着银白的神袍的女子，袍上沾染了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正死死护着身后之人。
他定睛一看，竟是年幼的朝瑶。
小朝瑶脸上满是惊惧与泪痕，衣衫整齐，小手紧紧攥着那女子的衣角。
忽然，一阵脚步声蓦地响起，一行人找到了这里。
为首之人开口道：“月神，你何苦至此，与我们合作，岂不更好？”
“你做梦！”被称为月神的女子怒叱道，“今日便是我夫妻二人陨落在此，也绝不会让你们伤她分毫！”
“东君呢！东君在哪？他...”
“东君？东君自然是在瀛洲岛上，”对方嗤笑一声，“他怎会得知仙界之事？”
“是啊，”月神忽地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绝望与讥讽，“他怎会得知仙界的事情，所以你们！”她抬手指了一圈对方，“你们才敢趁机行此勾当！”
“你二人皆为上神，享万人朝拜，所以..你又有何不甘呢？”
“不甘？哈哈哈！真正贪心的人，究竟是谁？”
她猛地回头，用力将朝瑶往骸骨缝隙中推去：“走！不要回头！”
话音刚落，周身爆发出强劲灵力，银光如月华崩裂，瞬间照亮这方天地。那光芒太过炽烈，逼得追兵连连后退。
“拦住她！她要自爆元神！”
周围的哀嚎声、崩塌声如雷声轰鸣，追兵瞬间化为齑粉。小朝瑶双手紧捂耳朵，将脸深埋膝间，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
溯之凌走出阴影，在她身前蹲下，宽大的衣袖如羽翼般拂开四周溅射的殷红血滴。
“别怕，”他轻声说道，语调温和，却能清晰地穿透了一切喧嚣。
小朝瑶微微一动，却没有抬头。
他伸出手，轻轻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单薄的脊背在他掌心下如同受惊的幼鸟般，每一次战栗都清晰可见。
“你看，”他柔声说道，“伤害你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指尖溢出点点清辉，光芒温柔如水，缓缓驱散了四周狰狞的阴影，连同血迹一同消失。
“那些都过去了。”
小朝瑶的颤抖渐渐平息，她终于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清了眼前人清隽的容颜。
是溯之凌。
“你怎么来了这里，”她闷声说道，鼻音浓重。
溯之凌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低声说道：“该醒了。”
烛光摇曳，朝瑶长捷轻颤，缓缓睁开双眼。
意识回笼的刹那，首先感知到的便是脸上微凉的湿意，以及...近在咫尺的、属于溯之凌的清冽气息。
她竟靠在他肩头？！
朝瑶忙别过脸去，用宽大的袖口胡乱在脸上擦拭，试图抹去所有泪水的证据。
衣袖迅速被洇湿，她都能想象到自己此刻双眼红肿、发丝凌乱的模样，这让她更不敢回头看他。
为了掩饰这份慌乱，她刻意挺直背脊，清了清嗓子，语气硬邦邦地质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顿了顿，想到神识中的经历，心头更是又羞又恼：“还有，谁...谁允许你莫名其妙进我神识了？！溯之凌，你也太放肆了！”
溯之凌静静地注视着她，看着她做完一系列欲盖弥彰的动作，听着她带着湿意的浓重鼻音说完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声线却比往日平和了许多：“若我不进来，你准备在那梦魇里沉溺到何时？”
“我自有办法！”她嘴硬道，转头回瞪他，只是那双眸子湿漉漉的，实在没什么杀伤力，“下次不许再随便进人神识了！”
话语未落，她自己先觉得这话有些过于“忘恩负义”了，气势不由得落了下去，只能抿着唇，故作镇定地移开视线。
不过...别人的神识是能随随便便进的吗？！
一股热意冲上脸颊，朝瑶又羞又气，再也顾不得许多，当即衣袖一拂，一股不容抗拒的仙力裹挟着溯之凌，将他轻飘飘地“送”出了殿门。
他刚回身，迎面便是“砰”的一声巨响，殿门已在他身前紧紧闭合。
殿内只余清寂，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铺开一片澄澈的银白。朝瑶独自坐在榻边，怔了片刻。
方才梦境中的恐惧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溯之凌的愧疚。他为她驱散梦魇，她却那样对他说话。
她方才...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起身走向殿门，指尖在门框上停留片刻，终于还是推开。
月光如水倾泄，将门外那道欣长身影清晰地勾勒出来。溯之凌竟真的还站在那里，衣袂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仿佛从未离开。
“....喂，”朝瑶没想到他真在，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怎么还在这里？”
溯之凌闻声抬眼，月光流淌过他清隽的眉眼。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眸子此刻格外专注，像是已经这样注视了她的殿门许久。
“我想看看，”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花神大人是不是当真没心没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有些怔然的脸上，声音放轻了些：“好在，我赌对了。”
“....”朝瑶一时语塞，侧身让开些许，“进来吧。”
殿内比门外要暗上许多，却让彼此的呼吸声更加清晰。朝瑶垂着眼，终于轻声开口道：“谢...谢。”
说完，她立马别过头，已经做好被他调侃的准备，谁知溯之凌只是静静看着她，罕见地没有顺势接过她的话头。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比方才沉静了许多：“方才你神识里的...是你的母亲，月神吗？”
朝瑶身体僵了一下。
“嗯，应该是吧，”她低低应了一声。良久，才认命般轻叹，“我失忆了....关于过去，只能零零碎碎想起这些。”
“我连她的模样，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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