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本无四季更迭，但若以人间时令比拟此时，正当是“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的时候。
天河的星辉比以往更为稠密，仿佛波光粼粼的河水。百花宫花树枝头开始凝结出含着仙韵的果子，引得几只灵鹤绕着庭院翩翩起舞。
朝瑶坐在案前，眼神却有些飘忽。前几日梦魇的零碎记忆片段和溯之凌沉静的眼眸交织在一起，扰得她心绪不宁。
她俯身查看那盆蔫头耷脑的霓裳仙兰，玉指小心拢住纤弱的花叶，一缕灵力自掌心渡去，试图安抚它因炎热产生的烦躁。
楚然就是这时步履匆匆地踏进偏殿的，裙裾间带起一阵微凉的晨风。
“大人！”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促。
朝瑶头也没抬，目光仍停留在仙兰上，只懒懒应了声：“嗯？又是哪里的灵植闹脾气了？”
楚然走到她身边，看了看那盆仙兰，并未像往常那样凑近研究，反而压低了嗓音：“东君寻您。”
朝瑶渡送灵力的动作一顿。东君为何要亲自召见她？她最近和华苓偶尔见面也只是互呛几句，并未做什么出格动作。
她直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语气带点漫不经心：“哦？他可说所为何事？”
“并未，”楚然摇了摇头，神色稍凝，“他并未细说，只让我即刻请您过去。但我看他老人家的神色....与往日不同，您要做好准备。”
朝瑶挑了挑眉，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知道了，我即刻就去。”
她理了理衣袖，随着楚然朝东君所在的主殿走去。
东君并未在正殿，而是在后殿一处僻静的茶庭内等候。
四周古木参天，清泉潺潺，雾气氤氲中，东君正独自烹茶，姿态从容，威仪浑然天成。
“朝瑶见过东君。”朝瑶敛衽施礼。
东君抬眸看她，目光深邃。他未多寒暄，只将一盏新沏的仙茶推至案几对面。
“朝瑶，”他声线平稳，不起波澜，“你如今已有八百岁，根基稳固，心性亦经人间历练一遭，有所磨砺。”
“然，仙途漫漫，犹有不足。”
朝瑶垂眸静听，心中那点预感渐渐清晰。
“天地有序，轮回不息。仙神亦需历经劫难，方能明心见性，契合大道。”东君缓缓道来，“你的历劫之期已至。”
“即日，便下凡去吧。”
果然是这样。朝瑶拢在袖中的手指轻轻蜷缩，复又松开。历劫乃是仙家必修课，她一直在准备，只是不成想来得这般急切。
她端起那盏茶，茶汤澄澈，映出她平静无波的瞳仁。
“朝瑶领命。”她应道，声音清晰，没有半分怯懦。
东君看着她，眼眸幽暗，似有深沉情绪藏匿其中。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到：“此番下界，诸事皆空，前尘尽忘。仙族历劫失败而灰飞烟灭者，不在少数。切记，顺势而为，守持本心。”
“你前些时日精元受损，待你历劫时，我也会多加注意，避免你仙途受损。”
她放下茶杯，抬起眼，嫣然一笑：“多谢东君教诲，朝瑶谨记。只是前些时日我宫中溯仙君为我送来些许仙露与古籍，我现在已然大好。”
“所以...还是不劳东君挂怀。人间历劫，本就为磨砺自身，我又怎能借助外力帮忙。”她语气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傲气。
东君看了她片刻，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去吧，早做准备。”
从茶庭出来后，没走多远，便在回廊下被几位闻讯赶来的仙官拦住了去路。他们一个个仙风道骨，神情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切。
“朝瑶仙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率先开口，语重心长，“听闻你即将下凡历劫，此乃磨砺心性的大好机缘，须得谨守心神，万不可行差踏错啊。”
另一人立刻接话，意有所指：“正是。仙子心思纯净，莫要为外物所惑，尤其是一些..血脉不净的人。”
“不错。”又有人附和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警告的意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溯伋当年以一己之力打上仙界，那溯之凌...虽说行事也算端正，可他那魔族血脉，终究是个隐患。”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劝诫，实为施压。
朝瑶原本平静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她静伫原地，目光扫过眼前这几位“苦口婆心”的仙官，往日那双温和的眼眸，此刻也写满了不耐。
她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那些声音戛然而止。
“诸位上神，”她语调平缓，“朝瑶即将动身，下凡历劫，此事现在来说，是不是有些太早？”
“还是说，”她顿了一顿，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司命殿已至我此行如何，不如..先知会我一声可好？”
众人脸色微变，先前那位老者站出来说：“仙族历劫乃是天道定下的规矩，我等怎会得知...”
“既然如此，”滕淇广袖一拂，垂首行礼，笑眯眯说道，“历劫在即，朝瑶先行告退。”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身后那些或惊或怒的目光，径直转身离去。
刚进百花宫门，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便映入眼帘。溯之凌静静立于一株开得正盛的花树下。落英缤纷，几点粉白沾染在他肩头。他仿若未觉，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一如往昔。
朝瑶唇瓣微动，想说些什么。但仙官的劝诫此时涌上心头，话在她嘴边打了个转，却不知如何起头。
他看着她，似乎也想开口，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掠过几分细微波动，最终却也是静默。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吹树梢的轻响和花瓣落地的微音。
最终还是溯之凌先移开了视线，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转身离去。
朝瑶也几乎是在同一瞬别过脸，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迈开脚步。
青石小径上，两人的脚步声清晰可辨，却又各自疏远。
走了不过六七步，溯之凌脚步一顿。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转身回望。
不远处，那抹浅色身影正穿行于回廊中，细碎的光影在她衣袍跳动，几片花瓣沾在发间。
他望着那道渐行渐远背影，目光微凝，停滞了短短一瞬。随即转身，身影很快没入繁茂的花树深处，再无痕迹。
也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同一刻，朝瑶的脚步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眸望去。
方才他站立的那棵树下，已是空无一人。唯有落花依旧，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了他曾停留过的青石板。
她望着那空荡荡的庭院，抿了抿唇，随即转头，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那日之后，两人再未相见。
翌日，晨光熹微，仙界云海翻涌。
一道清冷仙元自朝瑶居所悄然升起，化作流光投向下方苍茫人间，了无痕迹。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道玄色仙元亦从不同方位悄然离去，没入轮回之渊。
天枢星轨悄然轮转，司命殿的命簿无风自动，翻开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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