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火烧般的疼痛从每一处伤口蔓延开来。
云无尘在黑暗中浮沉，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恍惚间，他感觉有人将他扶起，苦涩的药汁抵在唇边。
"喝下去。"是萧临渊的声音，比平日多了几分沙哑。
云无尘本能地抗拒，却被一只大手稳稳托住后颈。药汁缓缓灌入喉咙，他呛咳着吞咽，有几滴顺着下巴滑落，立刻有人用绢帕轻轻拭去。
"...何必救一个叛徒..."云无尘在药力作用下含糊呢喃。
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接着是戒尺敲击桌面的脆响："闭嘴，养你的伤。"
这熟悉的严厉让云无尘莫名安心，再次沉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骨的寒意将他惊醒。云无尘蜷缩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冷..."
朦胧中，他感觉有人靠近，温热的手掌贴上他的额头。
"高热不退..."萧临渊的声音远得像隔了一层纱，"...再去取两床锦被来..."
侍从的脚步声匆匆离去。云无尘仍在发抖，寒意从骨髓里渗出，仿佛又回到十五年前那个险些冻死他的雪夜。
"先...生..."他无意识地呼唤，声音细若游丝。
床榻微微一沉，有人坐到了他身边。下一刻，云无尘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萧临渊身上特有的冷香包裹着他，同时传来的还有稳健有力的心跳。
"不成器的东西..."萧临渊低声斥责，动作却温柔至极，将云无尘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揉搓。
被子又被加厚两层，可云无尘仍在发抖。他无意识地往热源处钻，额头抵在萧临渊颈窝。
一阵沉默后，衣料摩擦声响起。云无尘恍惚感觉有人解开衣襟，将他冰冷的手脚贴上了温热的肌肤。那热度烫得他一个激灵，随即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紧紧攀附。
"十五年前就这样..."萧临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无奈，"冻得像块冰，还死死抓着我的衣角不放..."
云无尘在昏沉中勾起嘴角。他记得那个雪夜——七岁的孤儿蜷缩在死人堆里，眼看就要冻僵，是萧临渊如天神般降临，用狐裘裹住他抱回魔教。那晚师父也是这样，用体温为他驱寒。
"...先生...别丢下我..."云无尘梦呓般呢喃。
环抱他的手臂骤然收紧，又很快放松。一只大手轻轻抚过他汗湿的鬓发："睡吧，为师在。"
这罕见的温柔像一剂良药，云无尘终于安稳睡去。
......
梦境如潮水般涌来。
十四岁的云无尘跪在祠堂冰凉的地砖上，双掌朝上平举。乌木戒尺带着风声落下，"啪"的一声脆响，掌心立刻浮起一道红痕。
"第几下？"萧临渊冷声问。
"...二十七。"少年咬着牙回答，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
又是一记狠抽，戒尺精准地重叠在之前的伤痕上。云无尘的手猛地一颤，却仍固执地伸着。
"知错了吗？"
"弟子...不知何错之有！"少年抬头，眼中闪着不服输的光，"《血影心经》既是武学典籍，为何我不能学？"
萧临渊眼中寒光乍现："那是禁术！"
"禁术也是人创的！"云无尘顶撞道，"先生常说要开拓眼界，如今却——啊！"
戒尺如暴雨般落下，掌心很快肿起老高。少年终于忍不住抽泣，却仍不肯认错。
突然，责打停了。云无尘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到萧临渊将戒尺重重掷在地上，一把将他拉起来。
"你以为我是在罚你偷看秘籍？"萧临渊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怒意，"我是在罚你不自爱！那心经需以活人精血为引，修习者终会沦为嗜杀怪物——你想变成那样吗？"
云无尘呆住了。他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出于好奇...
"我...我不知道..."少年终于崩溃，扑进萧临渊怀里大哭，"先生，我错了...手好疼..."
梦中的场景忽然转换。还是那个祠堂，但已是深夜。萧临渊坐在灯下，小心翼翼地为睡着的少年涂药。十四岁的云无尘在梦中抽噎，红肿的掌心被轻柔托着，药膏清凉的触感缓解了火辣的疼痛。
"傻孩子..."萧临渊轻叹，指尖拂过徒弟的睡颜，"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为师操心..."
......
"先生！"
云无尘猛地惊醒，冷汗浸透衣衫。窗外晨光熹微，他正躺在萧临渊寝殿的大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床边的小几上放着药碗和纱布，但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缓缓坐起，发现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过，疼痛减轻不少。梦中受责的记忆如此鲜活，让他不自觉地摊开手掌——那里当然没有伤痕，但肌肤似乎还记得戒尺的触感。
门"吱呀"一声开了。萧临渊端着食盒走进来，看到醒着的云无尘时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能坐起来，看来死不了。"魔教教主语气冷淡，将食盒放在床边，"吃。"
云无尘看着食盒里的清粥小菜，都是适合伤患的清淡食物，而且...全是他喜欢的口味。他抬头望向萧临渊，发现师父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多日未眠。
"先生守了我多久？"云无尘轻声问。
萧临渊冷笑："谁守你了？不过是怕你死在我这儿，脏了地方。"
云无尘却不恼，反而微微一笑。萧临渊口是心非的样子他太熟悉了——就像小时候每次生病，师父都说是"怕你传染给我"，却总会亲自喂药掖被。
他端起粥碗抿了一口，温度刚好。
"《天魔实录》..."云无尘犹豫着开口，"我看完了。"
萧临渊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冷峻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所以？"
"上面记载的...是真的吗？三百年前那场大战，真的是正道先..."
"你以为我在骗你？"萧临渊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扔到床上，"看看这个。"
云无尘展开竹简，发现是一份年代久远的战报，落款是当时的玄天宗宗主。内容赫然是围攻魔教总坛的详细计划，其中提到要"鸡犬不留""焚毁所有典籍"...
"这..."云无尘手指发抖，"玄天宗祖训明明写着'以德服人'..."
萧临渊讥诮地勾起嘴角："正道的德，就是赶尽杀绝？"
云无尘陷入沉默。他自幼在魔教长大，十岁那年因偶然救下一名正道弟子而被对方描述的外界所吸引，十五岁叛出师门加入正道。这些年来，他一直相信自己在践行正义...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他痛苦地问，"让我继续做个无知的工具人不好吗？"
萧临渊突然起身，大步走到床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因为我养大的徒弟不该是个瞎子！"他声音低沉而危险，"云无尘，我要你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无论是正是邪，至少做个明白人！"
两人近在咫尺，云无尘能清晰看到萧临渊眼中翻腾的情绪——愤怒、失望，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痛心。
"先生..."他喉结滚动，"如果我...我想回来..."
萧临渊的瞳孔微微收缩，手上的力道却不减："魔教不是茶馆，任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知道。"云无尘直视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所以我在请求您的原谅。"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一只知更鸟落在枝头，清脆的鸣叫声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萧临渊松开手，转身背对着他："把伤养好再说。"
这不算回答，但云无尘知道，对萧临渊而言，这已经是让步。他悄悄松了口气，继续喝粥。粥里似乎加了安神的药材，没多久他又感到困倦。
"睡吧。"萧临渊头也不回地说，"午时我来换药。"
云无尘躺下时，注意到床头多了一个小布包。趁萧临渊不注意，他悄悄打开一角——里面赫然是那只旧布老虎，还有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九连环。
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云无尘将布老虎贴在胸前，很快沉入梦乡。
......
再次醒来时，房间里点起了灯。云无尘感觉精神好了许多，试着运转内力，发现已经恢复了三四成。他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窗前。
魔教总坛建在绝壁之上，从窗口望去，暮色中的群山如巨兽匍匐。远处练武场上，弟子们正在操练，喊杀声隐约可闻。
门被推开，萧临渊走了进来。看到站在窗边的云无尘，他挑了挑眉："能走动了？"
"好多了。"云无尘转身，突然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多谢先生相救。"
萧临渊嗤笑："救你不过是一时兴起。"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地图，"既然能走动了，过来看这个。"
云无尘凑近，发现是一张精细的军事布防图，上面标注了正邪双方在各个关隘的兵力部署。令他震惊的是，图上连正道联盟几处秘密据点都标得一清二楚。
"这...这些机密..."
"你以为正道铁板一块？"萧临渊冷笑，"三大门派中早有人向我投诚。"
云无尘心头一震。若真如此，下一场大战正道必败无疑。他下意识地寻找自己所属门派的标记，发现被安排在了最危险的先锋位置——这分明是送死！
"看出问题了？"萧临渊的手指点了点那个位置，"你们掌门早就想除掉你了，正愁没机会。"
云无尘背后发凉。确实，自从他屡立战功，在年轻一代中声望日隆，掌门对他的态度就越来越微妙...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声音干涩。
萧临渊突然转身，两人几乎鼻尖相碰。云无尘能闻到师父身上熟悉的冷香，混合着一丝药草的苦涩。
"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萧临渊声音低沉，"三日后，两军对垒于断魂谷。你可以回到你的'正道'，为他们战死..."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或者留下来，与我共同建立一个新秩序。"
云无尘呼吸急促："什么新秩序？"
"打破正邪之分的桎梏，以实力论英雄，而非出身。"萧临渊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伤处，"就像我当年收留你这个'正道遗孤'一样。"
这个触碰让云无尘心跳漏了一拍。他后退半步，试图拉开距离理清思绪："先生是在...策反我？"
萧临渊突然笑了，那笑容危险而迷人："我是在给你第二次生命，就像十五年前那个雪夜一样。"
云无尘陷入挣扎。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可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质问：你所谓的正道，真的值得效忠吗？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最终说道。
萧临渊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明日此时，给我答复。"说完，他转身欲走。
"等等！"云无尘叫住他，"若我选择回去...您会杀了我吗？"
萧临渊在门口停步，侧脸在烛光下如雕塑般冷硬："战场上见真章。"他微微偏头，露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微笑，"不过别担心，我会给你留个全尸——毕竟是我养大的。"
门关上了，云无尘独自站在地图前，心乱如麻。萧临渊给出的选择如同一把双刃剑，无论选哪边都会鲜血淋漓。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那个乌木柜子前，轻轻拉开柜门。里面的物品被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习武用的护腕、写满批注的《剑经》抄本、甚至还有他十岁时掉的第一颗乳牙，被小心地收在一个锦囊里。
最下层放着一叠纸，云无尘取出来一看，竟是这些年他写给萧临渊的所有信件——尽管从未收到回音。每一封都被仔细展平，边角有些已经泛黄，显然经常被翻阅。
其中一封信上有一处明显的水渍晕开的痕迹，像是...泪痕？
云无尘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萧临渊远比他想象的更在乎这个徒弟。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升起。云无尘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三日后的大战将改变整个江湖的格局，而他，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是坚守自幼被灌输的正道信念，还是相信那个将他养大的人所描绘的新秩序？
云无尘摩挲着手中的旧信纸，做出了决定。
既然所谓的正道只是一个名声，那为何不遵循心中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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