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郁住的地方在将军府东侧,那里没有假山流水,没有供人观赏的繁花,只有一大片林子,林子中摆放了数百个木头桩子。若有人留意,就能发现这些木头桩子上尽是大大小小的刀痕,那些刀痕由浅入深,让人触目惊心。
这是封郁练刀时留下来的,初时力气小,手上软绵绵的没劲,只能在上面留下一道细微的白痕,后来长大了,再挥刀时,就能将刀深深扎进桩子里,半晌拔不出来。
他还记得第一次练刀时,他父亲封绪就站在一旁看着他。那会他还小,握着一把封父特意给他制作的小刀,狠狠挥在那些木头桩子上,挥了一下又一下。
封绪道:“我们封氏刀法,不讲究那些花哨的东西,无论劈砍挑刺,只要能将敌人一击致命,就是好刀法!从今日起,你要日日挥刀百下,勤练不缀。等手上不再这般绵软无力,我才会将封氏刀法传授予你。”
封郁小大人一般点了点头,但他的手实在太过细嫩,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粗糙的刀柄磨着手心。渐渐地,手上就现出了血肉模糊的伤痕。
封郁觉得有些痛,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想哭。
封绪却喝道:“哭什么!我封家男儿只能流血,不能流泪!”
封郁看了他一眼,委屈地瘪瘪嘴,哇地一声哭得更嘹亮了,声音简直要震破天际。封绪脸上的神色一顿,半晌挠了挠头,将他抱了起来,“好了好了,我瞧瞧看,就这点伤也不痛吧?别哭了!哎呀,怎么还哭啊……”在战场上杀敌如同砍瓜切菜的坚毅将军抱着自己的长子,脸上第一次露出无措的神情。
封郁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一声,但笑过之后,眼底又浮现出更深的哀思。
“好痛啊!我不练了。”
忽然,一道少年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里。那人将刀丢在一旁,捂着手道:“真的每日要劈数百下吗?那我的手就要废了!”
封郁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少年,比起初见时,他好像又变了些。身量拔高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也渐渐褪去了,露出明晰的线条。
封郁微微一笑,摸着他的头道:“幸儿,你比我刚练那会可好多了。不要怕,等手中生出了茧,就不会再痛了。”
“封哥哥,你当初刚学刀时,当真也是如此?”苏幸追问。
“是啊。”封郁垂眸看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当时我还哭了呢。”
听他这样说,苏幸睁大了眼睛,像是有些不敢置信。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又俯下身,重新捡起了被他丢掉的刀,道:“那……那我再试试。”
苏挽月三人藏在一棵古槐茂密的枝叶间,透过斑驳树影,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看起来,封小将军是在教人练刀。她心想:这封郁待人可谓温和耐心,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位温润如玉的文弱书生,又怎知他将门出身,在战场上遇见敌人,那也是尊杀人不眨眼的煞神呐。
正这般想着,忽见数片青叶破空而来,挟着凌厉劲风直逼三人藏身之处。叶片边缘泛着冷光,竟似利刃般锋利。三人急忙闪身避让,搅得枝叶簌簌作响,白色的槐花霎时落了满地。
封郁不知何时已停下动作,他抬眸望向树干,脸上带着抹笑意,声音依然是温和的。
“诸位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不如现身一见?”
三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纵身跃下古槐。既然行踪已露,再藏匿反倒显得鬼祟。
身形甫定,便听得封郁身侧那执刀而立的少年惊呼:"是你们!"
三人定睛细看,这才认出眼前这锦衣束发的少年,赫然是当日入城时抢夺苏挽月储物袋的小乞儿。
沈灵眼波流转,红唇轻启:"哟,小乞儿,是你啊,原来那日你是被封小将军带走了呀。”她故意将“小乞儿”这三个字咬得重了些。
那少年果然上当,脸色涨得通红,咬牙道:“别叫我小乞儿,我才不是什么乞儿!我有名字的!”
沈灵见他这副炸毛的样子,觉得颇为有趣,又逗他:“哦?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哼道:“你这女贼,我才不告诉你。”
“我是女贼?”沈灵笑得花枝乱颤,道:“当初你可是左一口姐姐,右一口姐姐的。如今才多久不见,就翻脸不认人了?”
少年耳尖都泛起绯色,正要反驳,却被封郁抬手制止,“小幸,不得无礼。”
说着,他目光落在了三人身上,将他们细细打量了一圈,才恍然大悟地道:“原来是你们,那日和清书姑娘同行的几位侠士。”
他显然还记得他们当时斩杀姜人时的英姿,语气中的戒备之意稍减,只道:“不知各位突然来我府中造访,到底所为何事?”
苏挽月眼眸一转,上前一步,道:“封将军,我们是来投靠你的,久闻城中百姓深受姜人迫害,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助将军一臂之力,守住这醉沙关。”
封郁闻言挑了一下眉,“哦?”
苏挽月本以为依照他这样将门世家的出身,定会说一些女子如何能奔赴沙场之类的迂腐之言。
却不想封郁只是沉思片刻,便道:“诸位身手不凡,愿意为我效力,是我封郁之幸。不过……”
他停顿一瞬,突然握着腰间弯刀,朝他们袭来,“诸位不请自来,实在不是君子所为,还是让我先探探你们的底吧!”
苏挽月未料到他突然发难,再想出手时,柳星怜早已执刀迎上,那蝶刀光华流转,在他手中变得极其灵活,仿佛真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道:“应付你,我一人便够了。”
封郁轻轻笑了一声,道:“你还真是狂妄。”
他虽然面上是笑着的,但手里的动作可不那么回事。弯刀直直朝着柳星怜劈过去,划过一道弯月似的银芒。
柳星怜虽然是妖,但封郁也不见得还是人呐,两人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半天分不出胜负。苏挽月急了,将手中的红阎抛了过去。
柳星怜闪身接过,就要再出手。
却不想封郁竟然收回了弯刀,他目光落在红阎上,有些怔愣道:“这剑,你从何处而来?”
见他停手,柳星怜自然不再穷追不舍,也就顺势收回了剑,他拎着红阎,只说了两个字:“家传。”
封郁却仿佛有些恍神,他喃喃道:“这把剑好眼熟……”
苏挽月心中一动,陡然想起之前柳星怜说的话,她急急追问:“封小将军,你见过这把剑?”
封郁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随后有些犹豫地道:“我不知道……”
她还想再问,却见封郁神色一凝,又变回了之前的模样。他笑道:“那日,你们愿意护着云梦坊的那几位姑娘,我就知晓你们不是坏人。既有这般身手,又愿意助我守城,想必也是城中百姓之福。那你们就留下来吧。”
说着一转身,竟就这样带着小少年离去了。反倒是那束发少年,临走时回头冷冷瞪了他们一眼,还对沈灵扮了个鬼脸。
沈灵噗嗤一笑,道:“这孩子倒有趣。”
*
封郁走后没多久,就有几位兵卒模样的人过来,说是奉将军之令将他们带去住处。三人跟着他们,便被带到府中西边的宅院中住下了。
如今大将军封绪没了,这城中诸事都要封郁过目,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见他们。只嘱咐了下人不可怠慢,便将他们抛在了脑后。
苏挽月三人成功入住将军府,但这些日子,他们里里外外,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什么犄角旮旯都找过了,也没有见到混陵道君的身影。
如果混陵道君真的在此处,肯定不可能毫无踪迹。至于那堕仙传承,更是没影的事。
封郁不管他们,那日随封郁练刀的小少年却将他们盯上了,苏挽月几人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名唤苏幸,如今跟着小将军练刀,等再大一些,还要跟着他上战场的。
苏幸小大人一般,负着手站在院中,面色严肃道:“你们这些人想方设法混到将军府来到底想做什么?别看着封哥哥为人宽和,就想进来做坏事!我告诉你们,你们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他翘起唇,目光在三人脸上流转了一圈,道:“你们是进来找人的吧。”
此言一出,苏挽月还真有点讶异,这些日子他们的确在找人,但为了不引人怀疑,行动间很是隐蔽,几乎都是夜里才出来的,这小少年却不知为何,似乎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哼。”苏幸看他们的神色便知自己猜对了,他得意地瞟了他们一眼,然后用眼神示意道:“你……”
沈灵指了指自己,问道:“我?”
“说的就是你,整天在府中瞎转悠,见人就一直猛盯着瞧,傻子都知道你们是要找人了。”苏幸嗤笑了一声。
沈灵顿时不快道:“你这小孩……”
她话音未落,苏幸便已收了笑,道:“还说什么要帮封哥哥守城,我看你们就是别有目的,快说!究竟是想做什么?今日若不好生说,我就告诉封哥哥,将你们赶出去!”
这话一出,沈灵反而不敢多言。这小少年年纪轻轻,却着实敏锐,对人观察细致入微。恐怕已经盯着他们有一段时间了,绝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么简单。
如今他敢跑过来质问,自然也是有所倚仗。说不准便是封郁授意。如此一来,倒也不好再瞒下去。
想到此处,苏挽月轻叹了一声,道:“我们想帮封小将军是真的,不过……”
她顿了顿,眼中带了点愁绪,“也的确要找人,我要找的人,是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苏幸有些意外。
“是。”苏挽月道:“自从进了醉沙关,他便失踪了。他有些武艺傍身,我们便想着,说不定能在将军府找到他。可惜找了这么久,还是杳无音讯。”
她说话一半真一半假,苏幸观察她半晌,终于信了大半。犹豫道:“你父亲姓甚名谁?不若告诉我,我替你打听打听。”
“姓苏,单名一个遇字。”
却不想此言一出,苏幸竟然脸色大变,他道:“不可能!苏遇……苏遇是我哥哥的名字,他几年前就死在姜人刀下了!你们在说谎!”
苏挽月也是一惊,连忙追问,这才得知,两人虽然同名同姓,但此苏遇却非彼苏遇,完全不可能是一个人。
苏幸也道:“竟有这般巧合,放心吧,只要你们不带着别的心思,这事我会帮你的。不过么……”
他话音一转道:“你们近来还是最好不要离开将军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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