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徊尘坐在床上,鬓边沾了汗。他喘了一会儿,又呆了一会儿,慢腾腾地掀被下床。
他鞋也不穿,光白脚心就这样踩过一室晨光。
“他要去哪?”
苏澈月沉浸在见过父亲后惊喜又惋惜的余韵里。吕殊尧相信如果可以,他会摁着常徊尘,霸王硬上弓地让常徊尘再睡一觉。
吕殊尧说:“人做了噩梦会害怕独处。”
如他所言,常徊尘去了隔壁房间,姜织卿还没醒,他就撑身在案边,无声瞧着姜织卿的睡容。
姜织卿沉睡时姿态与清醒时的温良性子完全不同,他侧着身子,手脚将褥角牢牢卷进身体里,好像睡着了也要宣示这被子是他的。
仿佛他这个人自带的占有欲和侵略性,隐秘而热烈。
直到阳光斜在那张英俊面容上,姜知卿才悠悠醒来。
一睁眼,看到的便是散着黑发、衣衫不整,笑意吟吟的常徊尘。
姜知卿吓了一跳,猛一下坐起来:“你——”
常徊尘扬眉:“我什么?”
姜织卿环视屋内:“我怎会睡这里?”
“那你平常睡哪。”
姜知卿有些不好意思:“在外间席地……”
“嗯,算你识相。”
姜织卿揣度他话里的意思,出声询问:“这是你家?”
“算是吧。”
“那——那抱歉了。”他神色局促。
“你这人怎么老是抱歉、抱歉,真是无趣。”常徊尘走过去,手里抛着个东西:“张嘴。”
“什么?”
常徊尘不耐烦他的啰嗦,啧一声皱眉,索性上手捏住他脸强迫他张口,把东西扔进他嘴里。
“咳咳……”姜知卿呛得耳后通红,咽下去后才反应过来:“你,你给我喂了什么?!”
“解酒脯。”
“……?”
“解,酒,脯,这三个字不认识吗?这么激动做什么?又不是砒霜鹤顶红。”
姜织卿:“我喝醉了?”
“醉得厉害。”
姜织卿睁大眼睛,而后目光躲着常徊尘,十分不安:“那我昨晚……我昨晚……”
“昨晚干什么?”
“干什么……没干什么吧??”
常徊尘被逗笑了:“你昨天才扬言要我的命,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吗?你紧张什么?”
姜知卿松了口气:“没有就——”
“不过的确是有的。”常徊尘忽而正色。
姜知卿松到一半的气又堵了回去。
“你占了我的床,”常徊尘指了指还被他攥着的被褥一角,“我睡不好,做噩梦了。”
“……”
姜织卿:“抱——”
“不抱,”常徊尘抄起手,微眯着晨醒的狐狸眼看他,“吃了解酒脯,以后便能陪我喝酒了。”
……歉。
姜织卿喃喃:“……以后?”
“今日起罚你入灼华宫备食、扫阶、葬花……”常徊尘认真掰着手指数起来,姜织卿愣了几秒,苦笑:“常宫主把我当洒扫苦力了?”
“你不是会收拾屋子吗?”常徊尘理所当然。
姜织卿斟酌片刻:“我可以见到我妹妹吗?”
“看表现。”
姜织卿:“好。”
“这么爽快?”常徊尘逗宠物一样挑起他棱角凌厉的下巴,“你可想清楚了,入了灼华宫,终生都是我常徊尘的人。”
被迫仰脸的姿势让姜知卿喉结难耐地滚了一下,他目光突然变得很深,开口的时候声线低得不像他自己。
“……好。”
原来姜知卿就是这么成为了灼华宫的洒扫弟子。可这和姜织情说的根本不一样,妹妹是被掳来的,哥哥也是半胁半骗留下的。
她美化了他们的初遇。
他们一起走回宫里,姜织情见到哥哥,高兴得对着宫主又谢又拜。常徊尘安排姜织卿在他寝宫门前打扫,活动范围限于寝宫结界外、厨房和山谷,无事不准许便到女弟子的阁楼去。
接下来的日子,常徊尘与姜织卿似乎不常见面,幻境里时间流速很快。常徊尘总不在宫里,他每次披星戴月回来时都显得很疲累,而姜织卿每次都在等他。
有时是在寝宫外等,有时直接到瀑布外等。
常徊尘问他:“你还不去睡觉,在这做什么?”
姜织卿便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吕殊尧疑惑地问苏澈月:“他山谷也扫了,碗也洗了,连溪流里的花都被他清干净了,花枝上鸟窝他都替鸟扎好了。还有什么没做?明明就已经做完了啊,他已经在这站了两个时辰了。”
苏澈月观察着姜织卿:“或许是有心事。”
有心事,那也应该是妹妹的事,他不去女阁附近站着,偏要来等常徊尘。
也许是有事情要求常宫主呢?
可是每次他等到了人,又什么都不说,常徊尘不耐地让他退下,他就安静退下了。
“养了条粘人的狗。”
常徊尘看着有些后悔,姜织卿的等待总让他烦躁。这条狗看似听话,实则常徊尘从他的隐忍克制和循规蹈矩中,嗅到了不可控的危险气息。
直到幻境来到某一天。
常徊尘忙得很久没有给弟子们画花钿,这一天趁着风朗气清,他重新在山谷里支起了小案,同个摆摊的江湖术士一样,笑眯眯地给他的女弟子上妆。
“宫主,姜公子什么来头?怎么能以男子身份进的灼华宫呢?”女孩子们被描钿时不能动也不能睁眼,闲得无聊就想说话,面对常徊尘也没什么忌讳。
常徊尘灵活转腕匀笔,随口道:“捡的。”
“捡的?哪里捡的?有人说他是知情的哥哥,宫主是不是真的?”
常徊尘“啧”道:“真是奇了,平时让你们交流功法心得,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怎么讲到些别的就天马行空头头是道?”
他用笔尾轻敲了一下女孩额头:“我看看你是有两张嘴,还是有两个脑子,一个分管学习,另一个分管玩儿?”
那女弟子吐了吐舌头。常徊尘:“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大家都说姜公子来了之后,宫里饭菜好吃了不止一个境界!”
“……”
女弟子还不忘兴致勃勃地补刀:“打个比方,原先的味道是炼气期,现在就是结丹期——宫主!我用上你教的知识了,这回可不许再说我只会玩儿了!”
常徊尘敛着狐狸眼,看上去委实有点强颜欢笑了,吐出来的字嘎嘣硬:“那以前真是委屈你们了。”
“宫主弟子说得不对吗?宫主不喜欢吗?”
常徊尘腕上动作停了一下,轻描淡写:“还行吧。”
女弟子胆大包天地撇了撇嘴:“宫主目下无尘的,弟子没听您说过喜欢什么东西。”
“谁说的?”常徊尘笔触点着案上颜料:“我喜欢你们啊。”
他们聊得开心,以至于以他的功力,竟然没有意识到姜织卿的靠近。
姜织卿拖着扫把,走过来时脚步沉重,面色也不好看。走得很近了,常徊尘才看见他,惯如往常语气道:“来这里做什么?”
“哗”一下,灰白衣衫、几乎与扫阶长帚等量齐高的英俊公子把案上的颜彩,一扫而光。
在场女弟子“啊”地叫起来,乱作一团。常徊尘一下没反应过来,盯着朱红淌进泥土里,半晌才看向始作俑者。
“姜织卿?我是太给你脸了?”
姜织卿道:“你不能给她们画这个。”
常徊尘看他一阵,转头道:“都先回去。”
女弟子都走了,他才勾着唇角,声线沉坠得吓人。
“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敢来管我,敢来坏我的事?”
“……你不能给她们画这个。”姜织卿一昧重复。
他神情很不自然,在极力压制自己,眸光颤裂成几种情绪,有愤怒,有惊惧,有哀求。
常徊尘说:“滚。”
姜织卿弯下身抓着他衣袖:“你不要再做这些事,不要再召鬼,你召鬼究竟要做什么、你收这么多女人究竟要做什么?难道要像欺骗我妹妹那样,骗尽这天下所有女子吗?”
常徊尘没有甩开他,曈昽映着幽幽的光:“怎样?”
“我不希望你这样。”
常徊尘捧腹大笑:“我为什么要按你希望的去做,你是我什么人?你什么人都不是,你只是我的一条狗。”
姜织卿倏地冷眸。
“滚。”常徊尘说,“下次还敢扰我兴致,动动手指就能杀了你。”
姜知卿盯着他站起,一步步往后退,像在看一个极其陌生的魔鬼。
他走后,常徊尘把笔扔掉,低声道:“我真是自找烦恼。”
这一天,常徊尘第一次在幻境里存放了他外出的记忆。
他画着与第一次见姜家兄妹一样的妆容,一袭红衣站在黑暗里。长夜可怖得没有尽头,血雨腥风灌在天地之间,叫人辨别不清此处何处,此昔何昔。
整座淮陵、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他一人。
苏澈月攥上吕殊尧衣袖,吕殊尧心里一抖,转过脸去:“怎么了?”
除了幻境里的常徊尘,视觉在这样的黑夜里是消失了的,他就算没有失明也看不见苏澈月的脸。
苏澈月越攥越紧:“……”
吕殊尧想了一下就明白了,连忙说:“不是,是这夜太黑了,我也看不见你。”
“……真的?”
“真的。”吕殊尧举起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红影:“你能看到那个,对不对?”
“……嗯。”苏澈月夹紧的声音放松下来,“……松手。”
“不能松手。”尽管苏澈月看不见他,吕殊尧还是下意识摇头,“这里什么也看不着,抓瞎,一会儿你走丢,我问谁要人去?”
“再说了,”吕殊尧轻飘飘打了个呵欠:“这次是你先拉我的。”
“吕殊尧,你现在胆子——”
哔一下,哨音响。
尖啸自四面八方涌来!
无数声音在不见五指的夜里此起彼伏,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嚎,有的求,似是跋山涉水,跨越时空而来,拖着绝望又无奈的疲累叹息。
常徊尘美目深深,屏息等着,直到风卷林动,有眼花缭乱的血黑残影从天边鱼贯而往,团团围在他四周。
吕殊尧能闻到空气中的腐腥味。
“是常徊尘用悬赏令和招引妆召来的鬼魂。”苏澈月说。
“……恶鬼炼狱里来的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苏澈月沉声道,“刘璐说过,鬼狱之主在闭关,恶鬼炼狱在这时候还兴不起什么风浪。就算是从鬼狱里来,也是受到常徊尘手里两样法宝强行召唤,自行闯出来的。换句话说,”他掀了一下眼,“都是法力高强的恶鬼。”
吕殊尧道:“原来他昼伏夜出,就是在做这件事!姜织卿没冤枉他。”
“他自己承受过恶鬼侵犯家破人亡的痛苦,难道他——”
像是要堵住吕殊尧的话,骤然晃过的光亮差点闪瞎他们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二人都下意识抬手遮了一下,紧接着就听见让人头皮发颤的厉吼惨叫。
混杂着利剑劈斩在什么湿软肉糯东西上的声音。
“常徊尘……你这个疯子!”厉鬼说话有浑沌重音,数不尽血影围绕着常徊尘打转,辩不清到底是谁发出的:“让我们走,别再折腾我们了!”
常徊尘低低一笑,很满意似的:“追杀各位这么久,总算记得我名字了。”
……追杀?
“你姐姐的事与我们无关、无关、无关!”
常徊尘倏然闭了眼,将他的桃夭剑握得红光如血。
“不要提我姐姐。”
恶鬼声声悚然:“既然不提,又为何对我们穷追不舍,下此狠手!”
“不提,不代表没发生过。”常徊尘声音很懒,可是吕殊尧能听出这倦懒背后的悲伤,“无关?刘璐炼成恶鬼,不是你们教的?鬼狱与世间有天地阴阳为障,凭她一个人,如何出得来?”
厉鬼在半空中穿来绕去,招阴妆让它们不可抵抗趋邪本性,悬赏令放大它们内心对法力的渴望,两件东西双管齐下,一齐困着它们。
“就算这样,你也已经杀了刘璐,杀了不少鬼了!当年帮过刘璐的,早就都被你杀尽了!你这是迁怒、迁怒!”
原来他就是在报完家门血仇那一天,遇见了姜织卿。
“迁怒?”常徊尘举剑打量,视线落在桃夭刃光上,光色映红他双眸,他像哭红了眼,又像杀红了眼。
“你们当中任何一个,敢对着这把剑起誓,从未害过人吗?”
众鬼一下沉寂。
常徊尘哈哈一笑:“既然都不无辜,何谈迁怒。帮过刘璐的杀尽了,犯过淮陵的杀不尽啊。”
听到这里,吕殊尧讷然:“所以他……”
他召鬼是为了杀鬼?
苏澈月:“你仔细瞧他的招阴妆了吗?”
吕殊尧点头:“和他给女弟子们画的很像,都是额头一抹红钿。但是……”
他没什么艺术细胞,具体有哪里奇怪,说不上来。
苏澈月道:“我辨认过了,现在他画的,和女弟子们额间的不一样,花瓣纹路完全相反。”
“是吗?”
他们握着手,苏澈月指尖微动,声音凝重:“吕殊尧,你记不记得,幻境外姜织情给她们画的,就是这种妆。”
么么哒,祝大家期末都顺利渡劫[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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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徊尘织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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