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雪山下看烟花。
小镇夜景繁复,尽在眸中,吕殊尧站在苏澈月身后,推着轮椅,看着他半散下来的乌发,渐渐有些出神。
木质轱辘轧过街面,声音很细,很快就被喧嚷的人群淹没去了。镇上民风淳良,见到街上有人坐着轮椅出行,纷纷善意地让开距离,让他们走得宽敞些。
这让苏澈月产生一种错觉,他和吕殊尧在众人温挚侧目中,一步一步,走向雪山、风月、烟火,一切代表着美好与永恒的事物。
只可惜,他们无法牵着手。
他的主动邀请让苏澈月很惊讶,进而是无所适从,因为从他十五岁开始,便没有认认真真过过一次除夕了。
但是,能与身后这个人多独处哪怕一分一秒,他也是愿意的。
苏澈月没有忘记自己以前是如何提防和忌惮吕殊尧,因此想法转变如此天翻地覆,连他自己都无法不鄙夷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他替他喝了那碗药开始?还是从他把他护在身下,为他挡住穿心利爪开始?
从他把他当成普通的猫动手动脚开始,还是从看见常徊尘吻了姜织卿开始……
苏澈月每每回溯,每想到一个画面,想到一次他的音容笑貌,想到每一次触碰,都会让自己的呼吸窒掉一次。
以前他从未在意过的细节,有如江水积涨倒灌,一下子全都反扑上来,波涛汹涌地淹没他,溺住他。
他会在夜里磋磨指腹,反复回忆他眉丝扎进皮肉的痛觉,然后闭着眼,承受摧山倒海的心跳,很痛,很真实,也很欢愉,很上瘾。
这像是一种疯狂的沉陷,不管不顾,因为他至今都还不知道,吕殊尧究竟是为什么来到他身边,为什么赌上一切让他痊愈,又为了什么时刻筹谋着要离开。
是的,赌上一切。
姻缘、尊严、修为、性命,不厌其烦的怀抱、关心和信任,他好像什么都愿意给苏澈月,给出去以后又好像什么后果都能承受。
那他能不能承受……能不能承受一株草木发芽,一枚冰石融化,能不能承受一颗骤然起火的心脏。
苏澈月矛盾至极,他甚至觉得现在的自己配不上吕殊尧,如果可以站起来,牵着他的手,保护他,是不是就没有现在晦暗卑微得那么难受。
可是如果站了起来,吕殊尧就会走掉,也许会像个冷酷的刽子手一样收刀抽身,头也不回,留他一个人在原地遍体鳞伤。
怎么办……
轮椅停了下来,身后人的温度陡然靠近,苏澈月几乎是在瞬间攥起衣衫,心跳失拍,连吕殊尧说了句什么都没有听清。
“你怎么了?” 俊美得让人失神的五官很近,一个他现在根本无法作出回应的距离。
吕殊尧就着俯身的姿势,盯了他一会儿,眉宇间慢慢浮起了担忧:“不舒服吗?”
“那我们回去?”
“不要。”苏澈月的拒绝比他的理智快上万倍,“……不回去。”
从前不是最不喜欢热闹的地方吗?今夜心情真有这么糟糕,到底是因为什么?
吕殊尧心生奇怪,见他脸色有些发白,手指都陷进了衣衫布料里,以为他受了冻,所以才会不舒服。
“是不是冷?”
苏澈月无力摇头,下一秒,一件深色外袍罩在了他身上。
全是吕殊尧的气息,味道,幽幽然的香气,和他的人一样蛊惑。
“今天温度不算低,没有给你备厚袄,我的也给你穿。”他突然蹲下来,捧住他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手也不凉啊。”
苏澈月突然好想流泪。
可不可以不要离开。
“苏澈月,”吕殊尧抬起眼,“吃点东西吧?我刚刚看到旁边有卖红豆糕,你想不想吃?”
苏澈月深深看着他,温声道:“你想不想吃?”
吕殊尧愣了一下。
你想不想吃?
无论穿过来前,还是穿过来后,似乎都很久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他自己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已经变成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挑的人。
“我,我还好。”
那就是不想。
其实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苏澈月能够察觉到,吕殊尧并不喜甜,只是为了取悦自己,变着法做甜食。
但他的口味藏得很深很紧,苏澈月看不出来他喜欢吃什么。
“你带钱了吗?”苏澈月问。
吕殊尧说:“当然!”
“给我。”
苏澈月拿过他的钱袋子,把里面的银钱全都倒了出来,只还给吕殊尧一点碎银。
“如果今夜你只有这么多银子,只够买这条街上的一样吃食。你会选什么?”
吕殊尧想也不想:“红豆糕。”
苏澈月:“……”
“不要红豆糕。”
“那就梨花糖?我刚刚看见——”
“也不要梨花糖,”苏澈月皱起了眉,“所有甜的都不要。”
“啊……”
吕殊尧左顾右盼,绞尽脑汁,在街边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到苏澈月到底想吃什么。
“有了。”
“什么?”
“用这些钱,租一个时辰的食铺后厨。他们开饭馆的,食材应有尽有,你想吃什么,我现做。”
“……”
他为什么从不替自己想想呢?
苏澈月心软得要化开,别过目光,低声道:“你不要这样。”
吕殊尧不解:“为什么?”
苏澈月闭了眼,复又看向他。他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俯在苏澈月膝盖上。苏澈月自他手心抽手,忽地压上他后颈,将他抵近,鼻息相凑:“因为我会——”
“梨花糖,好吃的梨花糖,不甜不要钱的梨花糖!”
吕殊尧眼中一喜:“是刚才的货郎!”
他站了起来,苏澈月顺势松开手,连同他差点崩坏的克制,一齐松掉。
“我想到了,苏澈月。”
苏澈月道:“我说了我不想吃……”
吕殊尧却恍若未闻,跑去和那货郎聊得热火朝天,苏澈月不远不近地瞧着,便有些恼。
同个素昧平生的人都能如此自来熟。
他还真是对谁都好,对谁都笑。
苏澈月生了一会闷气,那货郎拿着银子,心满意足地挑了担离开了。吕殊尧双手背在身后,神神秘秘走回来。
苏澈月没了心情,对他道:“推我回去。”
吕殊尧腾出一只手,却只是将他推到檐下街角,远离了喧闹人群。
“再等一下。”
他背过身去,窸窸窣窣,不一会儿,忧愁地自言自语:“小了一些。”
什么小了一些?
“吕殊尧,干什么?转过来。”
吕殊尧挫败地转身,不情不愿,双手捧着只白色的圆环一样的物体,道:“我以为够的……”
“这是什么?”苏澈月挑眉。
“小年在田今巷,青桑做的梨花环,你没有收到。”他又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要。”
苏澈月:“……所以你跟卖梨花糖的就是在聊这个?”
“对啊。”他绕到苏澈月身后,用手指轻拢慢捻,替他梳发,“冬日梨花难存,我问他还有没有多余的梨花枝,就全买下了。”
“我编了只梨花环,来给你束发。二公子总是不束发。”
他指尖的温度穿梭在发间,轻扯头皮,苏澈月仔仔细细全无遗漏地感受,放轻了声音:“散发不好看吗?”
“好看。”
近乎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才自己说了什么,吕殊尧手指顿时卡在那柔软顺滑的发间,再行进不得。
……好看是好看。
只是日日在他身后,对着这乌发如缎,看着风过的时候如轻羽簌簌,尾稍带着不自知的凌乱慵懒,心里总是发痒。
他闭了嘴,继续替他整理,直至发现编出来的梨花环确实小了些,不足以束住苏澈月浓密的发。
“真的小了,束不上……”
苏澈月转过眸,道:“到我前面来。”
吕殊尧依依不舍松了手心,苏澈月无声拉过他的手,将他手心的花环拾起,端详了片刻,而后手一扬一滑,将它套在了瓷白的腕上。
“不小,正好合适。”他说。
吕殊尧偏头,瞧见他眼瞳柔亮,身后有万家灯火。
“吕殊尧。”
“嗯?”
“低头。”
吕殊尧此刻耳根极软,苏澈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弯腰,眉眼就落在苏澈月眼边。
苏澈月忽然凑上来,唇角擦着鼻尖而过,吕殊尧心里漏了一拍,手指蜷起。
他们维持着这个姿势,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苏澈月略带笑意的声音响在耳边:“这里有东西。”
他抬手拂了一下他眼尾,顺势在他眉稍停留,捻下一片白。
“……这是什么?”
好像是梨花,又好像是糖霜。
……什么时候沾上去的?吕殊尧窘迫地想。
他对这样近的距离感到不知所措,正欲直身,苏澈月仍然按住他,声音低低的:“尝一下就知道是什么了。”
吕殊尧眼睁睁看他将指尖送到唇边,微张,将那抹白舔进口中。
喉结猛烈地滚了一下。
“甜的,我喜欢。”苏澈月放开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