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除夕已至。
何府仆从不多,大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天陶宣宣给他们全开了假,放他们回家团聚。
北厢后厨只剩吕殊尧和陶宣宣两个人忙得不亦乐乎,苏澈月同何子絮坐在廊下,一人坐一把轮椅,遥遥望去檐外。
瓶鸾镇山挺天碧,山与天之间边界清晰如洗。府中远远便能看见雪覆青岱,被湛蓝苍穹罩在身下,澄澈耀眼。
何子絮道:“二公子感觉好些了?”
苏澈月专注凝视某处,闻言看向他:“承蒙少主挂念,好多了。不知少主如何?”
“叫我子絮吧,”何子絮平静地笑着,“我嘛,一切照旧。”
“不要小瞧这四个字,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苏澈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人能胜天,你和丛姑娘都不必太过悲观。”
“我从不认为我悲观。”何子絮看过后厨半敞的窗内,才发现这是苏澈月方才一直凝看的角度,“昼昼就更不用说。”
苏澈月道:“你们……一起生活很久了吧。”
“记不清了,或许有十年了。”何子絮道:“总之是比你和吕公子要久些。”
苏澈月说,“她从未想过要离开你。”
何子絮顿了顿,笑得有些自嘲意味,“应该说,她从未想过离开我这身伤。”
苏澈月神情疑惑,何子絮说:“二公子,还是那句话,你是有多幸运,才能遇见吕公子这样的人。”他说,“或许我终其一生,也再看不见有人对我笑得这般从容又宽盈。他相信你会变好,相信你的人你的心你的全部,就像相信他自己会长命百岁一样轻易。”
“他是你从天而降的贵人。”
“……贵人。”苏澈月咀嚼着这两个字,“物以稀为贵,百不得一的才叫贵人。”
他不想吕殊尧百不得一。
他想和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苏澈月忽然问:“一身是伤,就能留住他吗?”
何子絮颇为意外地看着他,看着他视线复又落回到窗下那道鲜活紫影上。何子絮敛眸低笑,道:“吾府难得来客,我心甚欢。昨夜贪言,给吕公子讲故事,今天便再给二公子讲一个吧。”
苏澈月说:“愿闻其详。”
“我生来体弱,六岁便被家里送进陶氏医宗,一直在陶家养身子。”
他何其聪慧,早就知道吕苏找过来的原因,必定是认出丛商就是陶氏遗女,因此大大方方,不作任何掩饰,“我第一次见到昼昼,她穿着青柳色的裙子,坐在她们家医堂小角落里,用人参须作算筹,一个人玩得如痴如醉。”
“算筹?”
何子絮说:“很吃惊吧?她出身医修世家,父亲悬壶化仙,她自出世便备受瞩目,人人都默认她会女承父业接棒前行,毕竟灵修界离不开陶家,而陶家离不开她陶宣宣。”
“她的前路和理想,好像从出生那刻起便被判定写定了,没有人会问她到底喜欢什么,因为没人想过她会不修医道,就像没人想过太阳有一天会躲懒不升起来一样。”
“她十岁那年生辰,我送了她一副七巧图,她很高兴,她说她们家日日熙来攘往,修士们赠的谢礼堆如小山,可这是她收到过最称心意的礼物。”
“后来,她的算筹、七巧、华容道都被她父亲翻了出来,他们大吵了一架,昼昼冷着张娃娃脸问她父亲,凭什么她要按他们期望的路来走?她不喜欢医道,她偏喜欢治商之术,她偏要……”
“她父亲打断她:‘因为你姓陶,你是我陶仲然的孩子。’”
“陶宣宣,你以为你与众不同,命不由天吗?当年又有谁问过我想要什么?我面对那些污血伤口,吐得胃痉挛,那又如何?你祖父到底还是没有放过我。你祖父说,世人称颂医者神降,却不知我们技艺越高超,见的生离死别越多,内心越麻木冷漠。对不对呢?也对,毕竟对于陶氏而言,医者仁心,扶伤救世,力求人人万寿龟鹤。为了这个飘渺无及的愿望,连亲生骨肉的感受都可以视之不顾。”
“陶宣宣,你自幼性情冷淡,根本就是为医命而生。”
“昼昼还是说,我不要。她性子倔强,任由她父亲怎么打怎么罚都不松口。强迫她看医书,她能一把火全烧了;将她关在药庐里断食思过,她能把药引子当饭吃了。”
苏澈月回想如今的陶宣宣,说她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又随身带着针囊药丹,对自己和何子絮的病状了如指掌。说她沿袭了医修之道,她又反叛地躲起来不让任何人找到,不因任何人的请求而施以援手。
“后来她是如何妥协的?”
何子絮讲得有些累,面容青白,垂着视线道:“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吕殊尧往汤里撒盐,余光瞥见苏澈月坐在廊下看着他的方向,手紧张地抖了一下。
他下意识回头,发现陶宣宣正站他身后整理碗筷。
……他在看陶宣宣吗?
哼呵。男人啊果然都是视觉动物,见到钟情的女子便移不开眼走不动道。
视线这么烫,都影响到他做菜的速度了。
吕殊尧哼哼唧唧,大勺捞汤,冲着窗外就是一嗓子:“开饭了!饱眼福不如饱口福!”
后边的陶宣宣被他吓一跳:“……神经病。”
骂他神经病,等你们成事了就赶着来谢吧,他要坐主桌!
陶宣宣走过来说:“谁惹你了?这么不高兴。”
“有吗?我觉得我很高兴啊!”
意淫男女主很爽啊!
吕殊尧端着汤到殿里,路过廊下时故意没看苏澈月。何子絮笑道:“二公子,请吧?”
苏澈月等了一会儿,见那人丝毫没有过来推他的意思,眸光便淡下来,“方才我说的话,少主不必放心上。我说的是所有。”
而后一言不发,自己推轮椅过去了。
四个人围坐殿里,虽是除夕,何子絮不能大鱼大肉,苏澈月又还在调理身体,案上吃食相对简单。吕殊尧绷着脸给苏澈月盛汤,看着他尝了一口,微皱着眉:“略咸。”
咸还不是因为你。
陶宣宣说:“咸吗?”她也跟着舀起一口,嫌弃地对吕殊尧道:“这就是你的手艺?”
她站起身,“我重做。”
苏澈月却接着说:“不用了。我喜欢吃咸的。”
他不是喜欢吃甜的吗?为了不让女主再辛苦一趟,宁愿睁着眼说瞎话??
吕殊尧气哄哄:“我去,行了吧。”
他就是个牛马的命。
苏澈月更不高兴了:“我说了不用。”
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何子絮打圆场:“罢了,今夜除夕,重点不在这顿饭。”他被病痛折磨得灰黯的眼眸笑意明显,“入夜烟火才是重头戏。”
“府内药材众多,不能见明火。”陶宣宣立刻拒绝。
“那……”何子絮并不罢休,“去镇上怎么样?一定很热闹,尤其瓶泪树下……”
吕殊尧:“瓶泪树是什么?”
“瓶鸾镇最有名的景观了。”有人对他的举荐感兴趣,何子絮很高兴,说话都提起气来,“瓶鸾镇原本叫瓶泪镇,得名于镇中心大街那株瓶泪树。此树生长在此也许有上百年了,瓶鸾镇最年长的前辈都是围着它跑大的。”
“那时人们不知道这到底是棵什么树,只见它年年都能结出肢粗腰细的果实,似只只翠绿翡瓶,便称它‘瓶绿树’。又因人人口音不一,瓶绿瓶绿传着便成了瓶泪。”
“小镇人索性就着‘瓶泪’二字,给这棵树许了个朴素而美好的祈望。传说只要摘下其上的果实,掏空洗净,用以盛满人的眼泪,刻上姓名再挂回去,瓶泪树就能实现那人的心愿。”
吕殊尧上一次迷信,还是高考前被死基硬拉着去庙里求神拜佛。对于这样毫无科学依据的民间传言,他不太感兴趣,也不置可否。
因为他既不可能去树上摘瓶子下来看看到底有没有装满眼泪,也不可能抱着瓶子哇哇一通狂哭许愿。
他始终相信谋事在人,比如想穿回去这件事,就得靠他软磨硬泡,勇夺智取才能成事。瓶泪树?玩儿吧你。
苏澈月却接道:“何少主试过不曾?”
何子絮失笑:“当然没有。我这个样子,若真要哭满一瓶眼泪,怕是够死八百遍了。”
陶宣宣:“何子絮。”
“看我这嘴,”何子絮抱歉道,“一时忘了。”
“你这几日说话太多了。”陶宣宣说。
“好吧,我不说了。那我们能去瓶泪树看看吗?”他像个好奇宝宝。
陶宣宣表现得比吕殊尧更没兴趣:“那种子虚乌有的妄言,有什么好看的。”
“去嘛,昼昼。”何子絮苍白笑起来,“今天可是除夕啊。你不让我请人上门助兴,总该准我出门吧。”
“……”
陶宣宣还没说话,他忽然抖出帕子,捂住嘴猛烈咳起来。
陶宣宣脸色一变,何子絮抬起脸:“抱歉。好像……”
血腥味溢出他唇齿,这么多日,他的唇色终于被染红了一次。
陶宣宣的惊慌转眼一逝,她快速从衣襟里摸出一枚丹药,喂进他齿间。
“还敢乱提要求吗?”陶宣宣快步推着他出去,头也不回,“吕殊尧、苏澈月,以后少跟他说这么多话。”
年夜饭就这么措手不及地结束了。
吕殊尧记得,在书里,除夕夜是苏澈月和陶宣宣感情升温的关键节点。首先是苏澈月饭后心情低落,自己一个人出去散心,而何子絮故意忤逆陶宣宣,将她气离府外,男女主阴差阳错在小镇上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也不知道是哪步行差踏错,如今看来是没搞头了。
不过……
饭后心情低落?为什么心情低落?
吕殊尧抬头看向对面的苏澈月,正无声低眸,小口小口喝汤。
都说了咸,还非要喝,越喝不是心情越差吗?
二公子真的很难哄,也真的很需要哄。
吕殊尧内心叹气,眉目一弯,柔声道:“虽然何公子生着病,现在提这个似乎不太好,但是……你想不想出去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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