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凡茄坐在车里，看着熟悉的街道光景被一个个的甩在脑后，她先开口问道“爸，外婆怎么了？”
江升没有说话，双手把方向盘握得更紧了些，眼睛空洞的盯着前方，车里只剩下江升手机里传出的导航声音，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前方路口请直行。良久，江升开口说到“红红……”
那是江凡茄的小名，因她生得皮肤白皙，小时候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家里人看着可爱，又因为江凡茄的舅舅是做种植番茄的生意的，现在他们家的饭店之所以叫“四季红火“也是因为店里的所有菜都会用到一种食材，那就是番茄，每天清晨由江凡茄的舅舅王波开着货车送来，然后他们开始清洗、焯水、撕皮、切块、烹饪成番茄炒蛋、番茄肉丝、番茄丸子、番茄牛腩、番茄肉酱等等浇头，放进各个保温大桶里，接着就既可以做炒菜、炒饭、盖浇饭，也可以做面条、米线、粉丝，是一家名副其实的“番茄宴”店。江凡茄从小到大最爱吃的水果和蔬菜都是番茄，没事就会拿一个来洗了吃，已经吃了十几年她也没有觉得腻。
“红红。“江爸爸艰难的再次吐出两个字。
江凡茄没有答应，只是静静地坐着等着江升继续往下说，发着呆望着前方。
“爸跟你说，原本你妈妈的意思是不告诉你的，等你下个月高考完后再同你讲，毕竟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太重要了。但是我和你舅舅都认为，你已经长大了，是个成年人了，况且你和你外婆的关系最好，现在出了这个事，最不应该瞒着的，就是你。”说完，江升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事情太突然了，给你姜老师打电话的时候我也说得慌乱，好在你姜老师很冷静，一直跟我说别急，慢慢讲，我这才让她……”“爸，外婆到底怎么了？”江凡茄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打断了江升的话。
然而江升并没有再说话，他的嘴张了张但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彷佛他两边嘴角的些许胡茬是一根根锋利的钢针从左向右穿透了他的整个嘴唇，让他只是稍微张开就需要极大的勇气，承受巨大的痛苦。
导航里传来“目的地在您右方，导航结束”的声音，江凡茄这才发现，周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偏僻地方，赢弱的树干影子拉伸放大在车灯铺开的光下，伴随着微弱的晚风轻轻的摇曳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如同大地正在咀嚼自己的骸骨。江凡茄再微微抬起她已经有些发麻的脖颈，顺着车窗外的半坡向上望去，有点近视的她习惯性的眯起了眼睛，坡上“寿终园“三个白色大字在夜晚闪着阴森森的白光，像三只浑浊的眼球凝视着她。能看得出来这个地方的年纪应该很大了，“终”字里“冬”下面的一点如焦糊的皮肤一样歪斜卷曲着向下掉，她也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对她来说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因为在半个小时以前，她坐在车上，以为她将要去到的地方，是医院的某个病房，她还在想医生到底会说些什么。
“红红，下车吧，到了。”江升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江凡茄没有说话，她坐在车子里，感觉自己正在往下坠，她觉得她的双腿马上就要被大地啃噬了。这漫长又短暂的一个晚上，在看到“寿终园”这三个字的时候她才像是被字反射出来的白光所灼伤般的迅速红了眼眶，她发出嘶哑且低沉的声音，转头看向了她的爸爸。
“所以你还是不打算跟我说吗？”
“红红，你外婆她……早上路过医院急诊部旁的那个璧晶湖，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人工湖，里面还有鱼那个，恩，还有鱼那个湖，急诊室旁边那个。应该是……太滑了吧，走过那么多次那么多年，没道理呀，那不就是太滑了吗，她就，掉下去了。浮起来了之后被清洁大爷发现的。恩，浮起来了。你妈妈接到电话的时候，我们还在店里忙，她连锅的火都没来得及关就跟我哭着说了几句，出门打车去了医院。我才跟店里的客人一一道了歉，关火关门的往医院赶。人……没了，死……死亡证明拿到以后，我和你舅舅，我们简单商量了下，我想了又想才决定给你姜老师打去电话，跑来接你了。红红……爸爸不后悔来接你，爸爸相信你这么大了，一定能理解意外和生离死别都是我们不能控制的东西，你外婆在世的时候帮助了那么多的人，我们也一直是那么的相亲相爱，现在她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但改变不了了啊！”话音刚落，江升的电话响起，显示”老婆“他忙接起“喂，接到了，已经到了……好，好。”
江凡茄抓起书包，打开车门朝着坡上狂奔而去，眼泪止不住的夺眶而出，在风里一半蒸发一半浸透了江凡茄的脸和胸口，她的眼前模糊一片，额上的刘海像一只黑色的大手无限延伸到她的眼窝里使劲的戳着，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她觉得她要瞎掉了。
直到她看到了她的妈妈，亲密的人哪怕全身都打满马赛克，她也能一眼认出来。那个像三年前的春节晚上在店门口拍全家福一样，还系着围裙，正在向她招着手的妈妈，只不过这次的围裙换成了灰色，她缓缓的向妈妈走去。然而在距离她妈妈还有不到五米的距离的时候，她看到了在妈妈身后不远处的画像，黑白色的，笑容可掬的，卷曲的白色头发像云朵一样浮在头上的一幅人的画像。那是她最爱的外婆，现在被挂着墙上，与她眼里的泪叠合成流动的琥珀。她猛地想起，上周末她和外婆一起从医院回到家里，一家人坐下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外婆坐在圆形的饭桌上拿起盘子里一颗洗好的小番茄笑着说“如果有一天我去世了，你们不要给我选那种很多年前我还很年轻的照片当遗像哈，我就要我最近拍的，我现在的样子的！我那工作证上的照片就还挺不错的，上个月换新证的时候在医院体检中心那里拍的照片，看着还不错，像脾气挺好一老太太的，我下去了也乐意拿给别人看。”此话一说完，刚坐下准备拿起筷子的江凡茄和江父、江母、舅舅、舅妈还有陪她一起去了医院回来后留下来吃晚饭，再准备一起去学校上晚自习的尤稔都异口同声的吼道“外婆！”“妈！”“江婆婆！”这三声呼唤叠加在一起，像一声巨大的“泼”把江老太太的耳膜里灌满了辣椒水，江老太太赶紧拍了拍她的耳朵，怒声道“你们是要把我这老太婆给活活吼死吗！”
后来江凡茄几次三番的用筷子阻止江老太太去夹她最爱的老南瓜片，老太太才败下阵来，连声说“我的好孙孙呀，我的好孙女呀”终于才满足的吃到了那甜甜的，糯糯的南瓜片。
而现在，显然大人们都和她一样，记得这一语成谶的饭桌一言，因为现在挂在墙上的那张照片，正是江凡茄外婆工作证上的那一张。
江凡茄无法接受她迎面走向的那张脸，不再是那个有一点驼背的老太太，而是一张黑白的照片，她觉得那张照片好像法海手中的降妖钵，发出刺眼的光，在巨大的光热照射下她这只蛇妖即刻就要现出原形，因为她瘦弱的身躯正无法言说的痛苦不已，使得她走路的姿势极度的扭曲和缓慢。
她失语又失聪了。
妈妈和舅舅跟她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她也没有去看玻璃柜里躺着的她最爱的外婆最后一眼，她只是静静的坐在门口望着陆陆续续赶来的亲戚们发呆，不久后厅内传来一阵阵嗑瓜子和小声哭泣混合在一起的声音，好像是医院心电图的机器快没电了似的，断断续续的滴了一声又卡一声。她莫名的想起外婆最爱的那盆塑料花来，那是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最流行的塑料假花，用的是PVC这种柔韧的塑料，花茎内置金属丝用于调整角度，外婆那盆花里只有紫色和大红色两种颜色，都是梅花，每一朵里面有黄色的花芯，大概有五六朵，因年代久远有些脆化褪色，摸着是粗糙的手感，还会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来。假花很容易沾灰尘，起初每晚饭后外婆都会把花瓶从冰箱上拿下来，用擦桌子的布顺手给那些花瓣、花盆身也擦一擦，擦干净了之后再放回冰箱上，江妈妈曾经问过外婆为什么一定要放在冰箱上，外婆当时笑着把下巴冲着冰箱正对着的客厅窗户抬了抬说道“晒太阳呢。”凡茄觉得那个时候的外婆真是可爱极了，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但是前年随着外婆垫脚去拿花瓶的姿势越发的吃力，她便把它从冰箱上拿了下来，放进了她卧室的床头柜上。那个时候她也是笑着喃喃自语道“它跟我这老婆子一样老了，不需要光合作用啰，再晒也长不好啰。”但她依旧每晚都会用纸巾擦擦灰尘，所以现在这盆假花哪怕有些褪色和脆化，但依旧比江凡茄卧室里那些她妈妈逛街时给她买回来的，各色各样用来扎头发的花朵发圈，都还要干净和艳丽。
想到这里，江凡茄再次扭头看了看那张黑白照片，她突然想去给这张照片用纸巾狠狠的擦一擦，她觉得是她没有做到像外婆爱护那盆假花一样，才让这张她最爱的脸，布满了那么厚的灰色尘土，又褪色到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
此刻她开始在人群中仔细的搜寻那个和她一样深爱着这位老太太的老人，傅爷爷。傅爷爷几乎可以说是就是她的外公，只是他和外婆并没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在江凡茄上小学之后，傅爷爷就常在她们家出现，偶尔也陪着她和外婆一起玩，也会带着她去公园玩滑梯，她很喜欢傅爷爷，因为傅爷爷总是会给她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但这么多年来，傅爷爷都没有在家和她们一家人吃过哪怕一次饭，是的，一次都没有，不管什么节假日，甚至包括外婆和家里任何一位家人的生日。江凡茄发现，她甚至除了知道傅爷爷叫傅彬以外，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年纪、住在哪儿、电话号码，这么多年，她一概不知，以至于现在出了这样的意外，她在人群中搜索不到傅爷爷的身影想给他打个电话时，她都不知道往哪里打。也许是太晚了，也许是这个意外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怕傅爷爷那个年纪和身体无法承受，所以大人们还并未告诉他，也不打算让他来到这个地方吧，江凡茄这样想着。江凡茄没有见过她真正的外公，连她的妈妈也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外婆说在妈妈出生之前她的外公就去世了，是她一个人把妈妈生下来并抚养成人的。那个年代，她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拍一张照片，所以“外公”这个称呼在江凡茄的世界里是完完全全的空白，就跟在江妈妈的世界里“父亲”这个角色也是完完全全的缺失一般，脑海里没有也无法构建出五官，她已经习惯了傅爷爷在“外公”这个位置上自然而然的渗入，自然到她此刻非常想要见到他，并抱抱他那瘦弱又柔软的苍老的身躯，她觉得只有和他才是最能共情的两个人。
这是江凡茄用眼光搜寻的四六遍了，她甚至站起来揉了揉她那已经发麻的僵直的双腿，去到门口和大厅的角落里都看了看，没有傅爷爷的身影。
也许真的像她所想的那样，没有人忍心告诉傅爷爷这个消息吧。
她又默默的坐回了门口的塑料凳子上，像被人抛弃在垃圾桶上的毛绒公仔一样，耷拉着四肢，垂下了头。
同时，在江爸爸停着的车子不到两米的后方，斜坡的正下方，一个高挑的穿着灰色工字背心、黑色短裤、运动鞋，把一件黑色的外套系在腰间，头戴着黑色棒球帽，扎着马尾的长发女人也拉开了一辆奥迪a6驾驶室的车门，突然她听到了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像迎面走来了一支欢快的歌舞团一样。她皱了皱眉，把准备迈进车门的腿又伸了出来，随手把一个装着盒子的袋子放在了副驾驶上，又把她头上帽子的帽沿往后抬了抬，环顾了她的四面八方，甚至她的车底下她都弯腰蹲下去看了看，没有人。
“我操，怪吓人啊。”
想到这个地方的特殊性，付尧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骂出了声。而这个手机铃声此时还在欢快的在她的耳膜上蹦跶着，她站起身随着音乐向斜坡下方，右边的草堆里走去，那里躺着一个彷佛正在KTV里肆意欢唱的，白色的，步步高手机。她弯腰将手机拾起来，这才发现手机上还挂着一个八爪鱼的毛绒挂件。这个挂件实在是太另类了，付尧想着，根本分不出来这手机的主人的性别。正拿着那个挂件看着，来电铃声停止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孩子和一位老奶奶的壁纸照片。照片里她们正低头共饮着一杯淡紫色的珍珠奶茶，两根吸管，同一杯奶茶。她们都低着头，只能看见闭着眼的上半张脸。老奶奶的头发有些花白了，而旁边的女孩子扎着马尾，能看得出眼睛很大，几乎都看不见两边的侧脸皮肤了，眉骨和鼻梁都很高，皮肤十分的白皙，只是一边的眉毛上面，有一块黑色的、椭圆形的、手表表盘那么大的斑点，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的扎眼，彷佛像一个不怎么光滑的，被压扁了的黑洞，看起来像是胎记。
突然那块黑斑被弹出来的“您有一条新信息”的对话框所覆盖，付尧并没有点进去，只是拿着这个手机，往她的车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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