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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番外:季医生[番外]

刚进家门,房慎就感到一丝异样。

灯开着,家中物品摆设没变,但氛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没看见季川潼,房慎先扫了眼主卧,没人,又看眼厨房,也没人。最后,他把视线落在房门禁闭的书房。

季川潼平时看书工作基本不关门,最多也就半掩着,很少像现在这样锁住。

房慎走过去,摁下门把手,推开。

看见季川潼坐在书桌前,他微悬的心落了地。

听见声响,季川潼下意识想把手里的东西收起来,收到一半又顿住,放弃了。

那是个绿色封面的小本子,看起来像某种证书。

房慎蓦然产生一个猜想。

带着猜测,他走近,果真如他所料。

执医证。

季川潼动作如常地把证书放回抽屉:“不是说有会议?”

“客户临时取消了。”房慎假装没看见执医证,神情自若地去搭他的肩,“出去吃?”

“我有点累。”季川潼声音有几分疲惫,“你在家做吧。”

“行。”

房慎欣然应下,却没急着动,他凑近,吻了吻季川潼的侧脸,轻声问:“不太高兴?”

默然片刻,季川潼说:“没有不高兴。”他顿了下,“导师下午来过。”

房慎一怔。

季川潼极少提及医院的人际关系,但为了弄清医闹事件,房慎了解过他在二院的同事和上级领导。

其中当然包括季川潼的导师,贺教授。

这位教授临近退休,长年驻扎临床一线,文章数量和科研成果品质极高,算是德高望重的医学界大拿,外加当初只有他替季川潼说话,房慎一直对他抱有很大敬意。

贺教授来过,也难怪季川潼会翻出执医证。

“贺老说什么了?劝你回临床?”

“不是,老师给了我这个。”

季川潼拿过一张门票样式的东西。

-

没有提前联系,贺教授能来找自己,季川潼很诧异。

进门后,贺教授没提别的,只是寒暄两句,问季川潼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季川潼说挺好的。

贺教授欣慰地点点头,紧接着从包里拿出一张邀请函递给他。

“几家医院肝胆外科的联合讲座,德国里希特教授也会出席演讲,有兴趣的话,就去听听看。”

闻言,季川潼愣在原地。

如果当初顺利留德,他有很大可能拜在这位里希特教授的门下,在肝癌方向深造研究。

偏偏造化弄人,他没想到自己没去成德国,甚至很快离开了医院,更没想到会在此刻听见这个名字。

贺教授把邀请函放在茶几上,没再提及医院相关的事,似乎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递一份邀请函。

但毕竟三年师生,季川潼还是一眼看出了老师的欲言又止。

只不过他没揭穿。

有些事情一旦说开,场面未必能控制,他不想就这样和恩师谈论那些埋在心底的问题。

-

“想去吗?”

房慎的声音把他拉出思潮。

“我……”季川潼做了个深呼吸,“没想好。”

房慎拿过邀请函。

讲座在下周六,地点是彭安大学,季川潼的母校。

时间还很充裕。

“慢慢想,不着急。”房慎说,“如果想去,提前跟我说一声,我送你。”

或许是讲座的事影响了季川潼的心情,他的话比平时少很多。

饭后,魏谚打来电话,季川潼去阳台接。

魏谚即将出国,问他们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

季川潼简单应下,态度说不上好。

之前跟家人聊天,季川潼很少寡言,正常都是有说有笑,但今天他心情肉眼可见的差。

电话最后,房慎甚至隐约听见魏谚问季川潼怎么不太高兴,是不是和房慎吵架了。

房慎无声地叹口气。

看来医院对季川潼的影响比他原以为的大很多。

房慎心想不然带他出去走走,稍微放松一些,总好过闷在家里。

没等他开口建议,电话挂断,季川潼回到了客厅。停顿两秒,他直接在房慎和沙发扶手的空隙处坐下了。

空隙小,房慎怕挤着他,想往旁边挪,却被季川潼拦住。

“别动,我靠会儿。”季川潼低声说。

季川潼很少有这样依赖别人的时刻,房慎心里一软,没再动作,应声:“好。”

季川潼闭眼休息,没有说话的意思,房慎也就半抱半搂住他,陪他一起坐,没吱声。

房间内安静许久,直到外面天色彻底变黑,季川潼才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茫然,像迷宫内迟迟找不到出口的人寻求帮助:“……你想我回去吗?”

房慎被他的语气搞得心尖一颤,下意识问:“回医院?”

“嗯。”季川潼说,“别说随我,我想听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嘛……”房慎想了想,“其他先不提,我很喜欢你穿白大褂的样子。”

季川潼睁眼看他:“你见过?”

“嗯哼。”

房慎拿过手机,翻出那张季川潼十九岁时的照片,递到他面前:“这个,你们学校官网上的。”

那时的季川潼还没有现在的沉稳和平静,少年人书生意气,身姿挺拔地看向镜头,目光坚定又骄傲。

季川潼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这都能被你翻出来。”他微微出神,“……都快十年了。”

“十年了,我们季老师还是这么英俊帅气。”房慎笑道,“这一身多好看,现在穿肯定也特别有魅力。”

季川潼不太能理解他对白大褂的执着,无情揭穿道:“白大褂很脏。”

房慎却满不在乎:“那又怎样,穿白大褂的人世上最干净。”

季川潼瞬间哑然,想说的话突然堵在喉咙里,好一会儿,他才垂眸:“你还真是……”

“是什么?”

季川潼摇头,轻轻挑起唇角。

半晌,他坐直身子,抬手摸摸房慎的头:“辛苦房董下周六开车送我。”

房慎松一口气,心里的担忧散去些许。

他倒是不在乎季川潼去不去,只是怕他因为这件事陷入情绪的死角,钻进牛角尖。

无论去或不去,只要季川潼做了选择,他要做的,就是帮季川潼扫开面前的障碍,仅此而已。

“提前说明,我做司机的话,工资可不低。”房慎笑着搂紧他,“季老师打算给什么报酬?”

季川潼偏头看他,表情无奈,又混着几分纵容。

房慎坦然地与他对视,放在对方腰间的手臂圈得很紧,摆出一副不给报酬不罢休的姿态。

不多时,季川潼眼神柔和下来,抵住房慎的肩膀,倾身吻上他的唇。

-

讲座那天,艳阳高照,初夏的气息浓烈,抬眼看去,一片生机勃勃。

房慎把车停稳,捏了捏季川潼的指尖:“我在对面咖啡店等你,结束了……”

没等他说完,季川潼就出声打断:“你不是有邀请函吗?”

房慎一怔。

“你看到了?”

这次会议所在的礼堂很大,能容纳的人员数量也多,房慎便找朋友搞了张邀请函。

他对讲座并不感兴趣,更多是想陪季川潼,可邀请函拿到手,他又担心自己贸然出现在这种场合,会对季川潼造成不好的影响。

原本季川潼就对医院有负面情绪,房慎不愿意让他蒙上另一层阴影。

所以他把邀请函藏在了客厅的一打A4纸里,没提过,也没想到季川潼会看见。

季川潼神色如常地解开安全带,朝他轻轻歪了下头:“一起进去吧。”

房慎笑起来:“好。”

刚下车,热浪就扑面而来,房慎皱眉,后悔没带上遮阳伞,他啧了声,扫视一圈,然后轻拽住季川潼的胳膊,把他拉到马路内侧,好让树荫能遮住他。

透过树叶间隙的细碎阳光,季川潼看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

没放暑假,校园内还有许多学生,考虑这是季川潼母校,房慎不好做出太过亲昵的动作,只并排走着。他们预留了足够的时间,因此并不着急,脚步放得很慢。

动作一放缓,房慎余光就看见季川潼在走神,神情有罕见的紧绷,估计是在想讲座的事情。

“季老师。”房慎扬着语调叫他,“不给我这个外校人介绍介绍?”

季川潼回过神,问他:“你想了解什么?”

“随便说说呗。”房慎随手指着前面的楼,“比如这个楼叫什么?你以前都在哪儿上课?宿舍在哪边?食堂好不好吃?”

“你十万个为什么附身吗?”

虽然这么说,季川潼还是一样样耐心解释:“这栋是实验中心,医学院的实验室就在这里。”

“我们上课教室很分散,几栋楼来回跑,有时一个下午甚至会换三个教室。”回忆至此,季川潼笑了笑,“偏偏那三门都是专业课,老师不定时点名,逃都没法逃,书又重得不行,我觉得体测都比那天换教室轻松。”

房慎想起当初《外科学》的厚度,满是同情:“……完全可以理解。”

“宿舍在那片湖的后面,四人寝,条件在这个校区的院系里算最好。”季川潼说,“听说当时法学院跟学校抗议过,但好像不了了之了。”

说完,季川潼又看向左手边:“这是二食堂,一食堂在东门那边,三食堂在操场旁。”

“学校的饭好吃吗?”

“不好吃。”季川潼说得毫不犹豫,快到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是真的不好吃,除了便宜没有其他优点,所以旁边的美食街生意特别好。”

听到季川潼这么评价,房慎也笑:“那待会儿会议结束,一起去美食街逛逛?”

季川潼略微思考一秒,点了下头:“可以。”

-

礼堂近在眼前,圆拱形的建筑颇有欧式风格,临近大门的柏油路边竖着几块宣传栏,房慎无意看了眼,脚步骤然停下。

……荣誉墙?

他掠过那一片荣誉墙,视线定格在某个荣誉奖项写了一长串险些超出范围的名字上。

证件照里的青年透着如今沉稳的雏形,几年过去,照片并没有褪色,青年的脸在下午的炽热阳光下显得格外好看。

“季老师这么厉害呢。”房慎笑道,“获奖纪录都快写不下了吧?是不是奖学金也拿到手软?”

季川潼瞥他一眼:“那些奖学金在你跟前够看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含金量不同啊。”房慎悠悠叹声气,心中涌上一股暗流,“我更加觉得,自己上辈子是走了大运,才能现在陪在你身边。”

“别捧杀我了。”季川潼无可奈何地拍两下他的胳膊,轻笑了声,“幸运儿,走了。”

-

礼堂内人还不多,稍显吵嚷。

刚进门,还没往里走几步,突然有个人向他们招手,喊了声“季师兄”后,快步走过来。

季川潼跟房慎介绍:“我同门师弟,张珞。”

“师兄,好久不见。”张珞扬起笑容,心情肉眼可见地好,“我听说你要来,一开始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啊。”

“嗯。”季川潼点头,“正好有空。”

“来了就好。”张珞的笑容很复杂,似乎包含许多情绪,“我那儿有位置,走,一起坐。”

“两个人也方便?”

张珞一愣:“……两个人?”

季川潼离职后很少和他们联系,一年多没见,张珞刚刚沉浸在同门久别重逢的激动中,这时才注意到季川潼身后还跟着个人。

顿了顿,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人的身份。

房慎礼貌地朝他伸出手:“你好,房慎。”

“我知道的,房少,幸会。”张珞连忙和他握了下手,悄悄上下打量完房慎,他才对季川潼说,“有的,座位在那边。”

落座后,季川潼问张珞:“老师来了吗?”

张珞点头,示意他往前看:“前面,我们一起来的。”

季川潼转头跟房慎说:“你坐,我去打个招呼。”

房慎应了声“好”。

张珞不是多热情的性格,坐下后便一直跟其他同事说话,房慎没打扰他,视线跟着季川潼的身影移动。

贺教授坐在第一排,季川潼弯下身子,谦虚谨慎地跟恩师说话。

看见季川潼,老人家的目光明显笼上一层欣慰。聊了几句,贺教授微微转头看向后方,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到房慎这边。

那是个审视打量的严苛眼神。

房慎心下一惊,但表面上仍旧维持住平日的镇定从容,他做足礼节,微笑着欠身颔首。

等季川潼回来,他才小声问:“怎么了?”

“没事,老师看到你了,就顺口问了一句。”季川潼笑笑,“上次来家里他就问过一次你,估计是想见见本人吧。”

“那贺老有没有说什么?”

季川潼笑得玩味:“你好像很害怕?”

“我什么时候怕了。”房慎低声狡辩,“不过贺老的确……很有威严。”

刚刚那目光看得他浑身一凛。

“老师工作时很严厉,但平时很亲和,而且,”季川潼拿出资料放在桌上,“老师一直知道,我眼光也很好。”

听了这话,被贺教授引出的局促很快消失,房慎扬起笑,在桌下悄悄捏季川潼的指节。

“今晚要不要请贺老吃顿饭?”

“今晚不行,老师要和教授他们一起去酒店。”季川潼说,“等过几天有空,我去问问老师。”

“行。”

-

讲座很快开始。

虽然抄过一遍《外科学》,但那时候季川潼几乎放水放了整个太平洋,房慎撑死算一知半解的门外汉,记住几个名词已经了得。今天的讲座内容专业性极强,医学术语一多,他又立刻恢复学渣属性,开始走神,注意力更多落在身边的季川潼身上。

季川潼今天难得地穿了正装。

平时上班他都是怎么舒适怎么来,就算要见重要的客户,也不会在着装上太过在意。

但今天季川潼花了很长时间挑衣服,甚至系领带时还问房慎,有没有更好、更适配的系法。

房慎有些惊讶。

靠近后,他先是吻了吻季川潼的唇角,才动手帮他整理领带。

“紧张?”

季川潼对他这些见缝插针的小动作已经免疫,他半垂着眸摇了摇头:“没什么紧张的。”

那就是单纯的重视了。

也是,决定去听讲座后,连着几天晚上季川潼都会在书房研究贺教授给的与会资料,有天甚至熬夜到两点多上网查文献,房慎加班回来,还看见他在逻辑清晰地做笔记。

就和现在一样。

思绪回笼,房慎看见季川潼写到一半突然停住,重新勾画了几遍。

房慎奇怪地偏头看,发现是季川潼的笔断墨了,于是顺手把自己的递过去,换下那支坏掉的。

接过笔,季川潼看了他一眼:“听不懂?”

他并不是在询问,语气已经算得上肯定。

房慎笑笑,没否认。

季川潼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而后伸手握住房慎的左手,动作轻柔,像是在安抚,也像在哄人。

“不用管我。”房慎被他的动作勾出一阵柔软,他轻声说,“你认真听。”

“嗯。”

季川潼用劲握了下他的手后,恢复了原本的坐姿,继续专心致志地看台前屏幕上的内容,不时在资料上勾画,中场休息时和旁边的张珞低声讨论相关内容。

而房慎就这么安静地望着他。

整场讲座下来,房慎完全不记得有多少位专家学者做了演讲,却快数出季川潼眨了几次眼,笑了几次,写字时指节横纹有几条。

-

结束后,季川潼和熟识的同事打完招呼,婉拒掉他们的邀约,和房慎一道往停车场走。

“不该叫你进来的。”季川潼说,“是不是很无聊?”

“不。”房慎说,“我庆幸自己进来了。”

“嗯?”

停车场没什么人,拉开副驾车门前,房慎突然停住手上的动作。他微微转身,右手扶后视镜,和季川潼面对面站着,季川潼背靠车门,几乎是被他半拥在身前。

就着这姿势,房慎抬起眼,直直注视季川潼。

猝不及防对视,季川潼眼中有些许波动,打破了他一以贯之的平静。

虽然季川潼不是冷若冰霜的人,但他的情绪向来都是平稳过渡的,要从他脸上捕捉到极为明显的神情变换并不常见。

而每每见到,房慎才发现,原来仅仅是一个表情,就可以轻易撩动自己的心绪。

房慎用力压制住心头的悸动,低声说:“季老师,我真是爱死了你认真起来的样子。”

-

里希特教授的同声传译响在耳机里时,房慎第一次看见季川潼眼睛那么快变亮。

季川潼很高兴,非常高兴。

那是不同于面对爱人或亲人的愉悦,而是从对未达领域的探求**和对前辈师长的深深敬重延伸出的快乐,不是其他事物能轻易代替的。

他几乎是立刻确定,季川潼有多热爱这个职业。

他也几乎立刻确定,季川潼就该在手术台上大放异彩,他想让全世界都看着季川潼发光。

而自己,则可以自豪地跟外人介绍,这是季川潼,是一名优秀的医生,是一名优秀的科研学者。

也是他房慎的爱人。

“爱死了?”季川潼轻挑起眉梢,把重音放在“死”上,“你确定?”

“一个夸张手法嘛。”那次车祸后,季川潼格外避谶,房慎笑了下,说,“不过,如果季老师希望我付诸行动的话……”

“去吧,那边有湖可以直接跳。”季川潼没什么情绪地说,“我没记错的话湖水挺深,应该可以没过你的头。”

房慎抵着他的肩笑出声,整个人一抖一抖,笑意没散就问:“忍心?”

季川潼也笑了声。

房慎从他的笑里听到了久违的讽刺。

可能真的有些受虐倾向,房慎发现自己还挺喜欢季川潼这副模样。趁着没人,他飞快地亲吻了下对方的侧脸,然后替季川潼拉开车门。

而直到系好安全带,季川潼才说:“不忍心。”

他压低了声线,暗含几不可闻的警告:“所以你最好别去做。”

-

美食街路窄,车开不进去,房慎和季川潼步行过去。走到半路,季川潼突然想到什么,笑了一声。

“笑什么?”房慎奇怪地问。

季川潼笑意未散:“想起你第一次去公司楼下找我。”

那时候房慎一副玩世不恭的二世祖模样,开着宾利霸占大半条马路,引得路人驻足抱怨,也让季川潼深感麻烦。

“干嘛,你难道想我现在也开进来吗?”

“你可以试试。”季川潼说,“如果不怕被骂的话。”

大学生们年轻热血,或许做不出砸车的举动,但肯定正义感十足,到时候会争吵起来也说不定。

“你的母校,我还是别那么放肆了,怎么说也要给你点面子是不是?”房慎笑起来。

学校旁的小餐馆大多以价格和味道取胜,店面装修很普通寻常,但并不耽误客人络绎不绝。

没等走进美食街内,饭菜的香味就已经飘了过来。房慎挑了下眉,感觉有些饿了:“闻着好香,季老师有没有推荐?”

季川潼思考片刻,又大致看了一圈,最后指向不远处的一家店面:“酸菜鱼吧,那家味道很不错。”

房慎点头,随口感叹了一句:“我大学周围就没那么多摊贩,每次聚会还得开车去市区。”

“大学城那边氛围很不错,我倒是很喜欢。”季川潼说,“当时听说学校要把医学院搬去那边的校区我还挺高兴,没想到现在也没搬成。”

房慎把店铺的帘子撩开:“搬过去说不定我会早点……”

他们脚步顿住。

没进门时,房慎就隐约察觉到店内人很多,但也只是简单地认为是生意太好,没多想。

现在一看,这哪里是生意太好产生的热闹,而是有人突然昏倒引起的骚动。

一个阿姨的叫喊声骤然响起,圆圈中心躺着一个六七十岁模样的大爷,看起来应该是阿姨的老伴。

乌压压一堆人围成一个圆圈,却没人敢上前。

房慎还在愣神,忽然感到身边的人快步上前,再反应过来时,季川潼已经蹲在了大爷身边。他赶紧跟上,看着季川潼伸手去探大爷的鼻息,轻声问:“有吗?”

季川潼面色沉重,轻轻摇了摇头,阿姨的哭喊声更大了。

季川潼指尖搭在大爷颈侧,试图寻找到颈动脉搏动,还是一无所获。于是他摘下戒指和手表,丢进房慎怀里,语句清晰地飞快说:“心跳骤停,叫救护车。会议刚结束这附近说不定还有医生,你去外面问一问,抓紧时间。”

解开大爷的外衣,季川潼想起什么,又喊住房慎:“我记得门口有AED,去拿。”

说完他正要跪下做心肺复苏,却被西服外套绊住动作,于是两下扯掉外套也丢进房慎怀里,才开始双手交叠按压大爷的前胸。

房慎不敢耽误,打着电话赶紧起身往外走。

季川潼猜得没错,有几个年轻医生也在美食街吃饭,听说这边有病人,二话不说跟了过来。

房慎拎着AED和他们一起飞奔回来,刚进门就听见季川潼冷静清晰地问:“阿姨你先别哭,叔叔之前有没有什么病史,心脏病或者别的?”

阿姨沉浸在紧张和担忧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季川潼又厉声重复一次:“病史。”

跟来的一个女医生也连忙问:“有没有过心脏方面的疾病?心梗?心衰?有过吗?”

阿姨像是才回魂,泪眼婆娑地点头:“有……有,心梗,半年多了。”

季川潼脸色绝对说不上好看,有同行在,他没再继续和家属沟通,而是专心做心肺按压。

房慎把AED递过去,季川潼动作没停,只扫了一眼,点点头让他打开。

CPR极其消耗体力精力,十几分钟下来,季川潼的脸颊沁出薄汗,连呼吸都带着喘,但按压的力度和频率并没有任何变化,一直到女医生贴好AED的电极片,他才松开手,起身时还险些没站稳。

房慎立刻扶住他。

季川潼借力站好:“没事,低血糖。”

说完季川潼转头看了一圈,AED除颤期间其他人不能接触患者,否则仪器检测会不准确,除颤时也有潜在的风险,他皱眉对房慎说:“让他们站远点,别碰到患者。”

闻言,房慎立马大声把人往后赶,大多数围观群众都听话地退后了,只剩两个中年男性拿着手机拍视频,恨不得把镜头贴到大爷和几个医生的脸上。

房慎脾气瞬间上来了:“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现在恨不得趴在人身上,刚刚倒地时怎么一个个的不贴过来?拍拍拍,能拍出花是吗?”

季川潼拍拍他的手,让他别激动。

房慎噤了声,但眼神还是很冷。

他没有笑意时,外表很有攻击性,那两个男人嘴硬地顶了两句,对上房慎冰冷的目光后,还是悻悻地把手机收好站远了。

两轮除颤结束,救护车终于开进了这个略显狭小的美食街。把病人抬上车后,群众很快散去大半,而作为现场施救的人,几个医生都跟着一起去了医院。

-

病人真正脱离危险时,天已经黑透了。

一群人在清洁区外等候,几个同院的医生在不远处聊天,季川潼没和他们一起,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没有目的地看着地上某点。

接了个公司的电话后,房慎在他旁边坐下,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怎么了?”

季川潼眼睛动了动,视线好一会儿才在房慎脸上聚焦。他轻扯嘴角,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病人……肋骨断了。”

房慎微愣:“你怎么知……”

他突然打住。

抄《外科学》那段时间,房慎从书上学习过,CPR的力度要求很高,操作者有相当概率会按断病人的肋骨。

尽管这是理论范围内允许的事,作为病人的亲属或者其他不知情的人,未必会从情理层面理解。

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做心肺复苏时用了太多力气,或是受到按断肋骨影响,季川潼搭在身前的双手有很小的颤抖。

房慎没说什么。

他弯下腰,轻柔地掸掉季川潼西裤上因跪地CPR而沾染的灰尘,擦净手后,又用力握住季川潼的手,想给那片冰凉送去温暖。

他朝季川潼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别担心,家属会理解的。”

季川潼没说话。

会理解吗?他在心里问。

从那次的医闹后,他从不敢轻易猜测人心,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幻想别人的理解。

明明他当时什么都没做错,却还是被人以刀相向。而今天,他甚至亲手按断了对方的肋骨,这么严重的伤情,病人的家属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自己?

房慎观察着季川潼的表情,知道这时再多宽慰的话也是效果甚微,也没再劝解。在本院急诊医生跟季川潼了解情况时,他走远些,从手机里翻出一个号码。

-

大爷病情稳定后,病人家属——那个阿姨被她女儿搀扶着从医生办公室走了出来。

房慎明显感觉季川潼浑身的肌肉一僵。

阿姨朝他们这边看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人,而当目光落在季川潼身上时,阿姨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快步往他走来。

房慎警惕地站起身,想挡在季川潼的身前。

可没等他动作,季川潼却用力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了身后。

就这么一拉一拽的时间,阿姨已经走到了他们前方,一把拉住季川潼的胳膊,没等说话,眼泪先一个劲往下淌。

房慎想要阻拦阿姨的胳膊抬到一半,又因为她的动作顿住。

同样的,季川潼也愣在了原地。

阿姨略带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拍着他的手,不像是怨恨,反倒有些亲和的意味。

阿姨的女儿在旁边饱含歉意地解释:“不好意思啊,我妈妈她有点情绪失控。”

季川潼摇头:“……没关系。”

女儿朝他鞠了一躬,情绪比她妈妈平静些,她对季川潼说:“谢谢您的帮忙,医生说了,我爸能救回来,您们几位的心肺复苏占很大功劳,真的太感谢了,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报答这种恩情。”

她的声音越说越哽咽,而阿姨也一个劲地重复着“救命恩人”,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此刻只剩下温情。

季川潼从没经历过这种场景,任她拉着,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房慎第一次看见季川潼脸上有这么迷茫的神情,没忍住低头笑了笑。

等母女二人的情绪收敛一些,季川潼才迟疑着开口:“肋骨……”

病人的女儿惊醒似的“哦”了一声,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医生跟我们解释过,救命之恩,一根肋骨跟这个相比不算什么,骨折手术明天就可以做,如果后续好好休养的话,医生说可以恢复得很好的。”

她说得无比诚恳,季川潼张了张嘴,却讲不出话。

他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就好像经历了太久的阴天,在他以为接下来的日子要面对狂风暴雨时,没有任何预兆的,天空突然放了晴,甚至地面上冗积的雨水也在那一瞬间全部蒸干,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

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在他身上,把挤压在各个角落的阴暗全部驱散。

季川潼闭上眼,缓慢地呼出一口气,朝母女俩轻轻笑了笑。

“没事就好。”他说,眼底是消失已久的释然。

-

第二天傍晚,季川潼还没下班,房慎给他发消息说公司有事没处理完,要晚些回去。

季川潼回了个【好】,而后切回刚刚的文件,视线许久没有转移。

文件的最上方,写着“离职申请”四个字。

他捏紧手机,又倏然放松,删掉了对话框。

回家后,季川潼像往常一样准备做饭,他在冰箱里挑拣了会儿,最后也没决定要做什么,只好作罢。

反正房慎说会回来吃饭,待会儿去附近餐厅随便吃点好了。

跟房慎说完这事,季川潼倒了杯热水,正打算看会儿电视打发时间,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低头去看,是房慎的消息。

他说带了个小礼物回来,让他期待一下。

季川潼笑笑,没太放在心上。估计这少爷又逛街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觉得有趣就买了回来。家里的各种游戏机、咖啡机、造型奇特的摆件、全套珍藏的模型……诸如此类多到数不过来。

反正房慎有钱,所以季川潼从没干涉过,甚至有时心血来潮他也会去做杯咖啡,那堆东西倒不算毫无用处。

-

房慎回来时,电影刚刚放完一半,季川潼循着开门声望去,房慎冲他举了举手里的东西,扬着笑说:“看。”

走近季川潼才发现,那是打包的酸菜鱼——昨天他们没吃成的那家。

昨晚从医院回去,暮色已深,两个人次日都要上班,就在家随便吃了点,没想到房慎把它打包回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小礼物?”季川潼问他。

房慎挑起眉梢,不置可否。

彭安大学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远,酸菜鱼已经没什么热气,季川潼便回了下锅。

刚点完火,房慎就换上家居服晃到了他身边。

平时自己做饭,他也会这样在厨房看着,季川潼便没管,只是说:“去把碗筷先放好。”

房慎应了声,没动。

季川潼看向他:“怎么了?”

“昨天,”房慎问他,“为什么不让我站你前面?”

昨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短暂思索后,季川潼才明白房慎是想问,为什么阿姨冲过来时,自己要把他拉在身后。

季川潼无奈笑了声。

“我经历过一次,所以有经验。”

他说得随意,听起来像在说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房慎却深深皱起眉。

他深知,医闹对季川潼而言是一道很难愈合的伤痕,哪怕现在若无其事地提起,也不能代表他彻底放下了这件事。

反而季川潼越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房慎就越难受。

“你力气又没我大。”房慎轻声说。

季川潼闭了闭眼。

“你力气比我大,所以呢?”他转头看房慎,“所以我就要心安理得地躲在后面,看着你去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吗?”

“可……”

“房慎,我不是要逞强或是别的。”季川潼语气认真,“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你受伤。我把你拉到身后,和你挡在我面前是一个原因,你明白吗?”

被自己全力救治的病人以刀相向曾是他的噩梦不错,而同样的,房慎车祸也是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

两相比较,季川潼分不清哪一个更让他后怕和恐惧,只不过本能在那刻替他做出了选择。

“不说这些了。”酸菜鱼的热气开始蒸腾,季川潼把集成灶关掉,“先吃饭吧。”

他本打算去拿盘子,可房慎的视线片刻不离地落在他身上,焦灼滚烫,根本忽视不掉。

没办法,季川潼只好转身,朝房慎笑了笑。

“好了,下次我保证站在你后面,好不好?”他轻抚着房慎的脸,“高兴点,今天在公司有没有碰到有趣的事,讲给我听听?或者有没有看到其他好玩儿的小礼物?回头去买两个?”

半晌,房慎敛下眼睛,再睁开,里面的偏执散去大半。他握住季川潼安抚自己脸庞的手,用力握住:“等我会儿。”

“嗯?”

房慎突然转身去了客厅,从带回来的电脑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又折回厨房递给季川潼。

“这才是给你的礼物。”他说得神秘,“但不是我送的。”

季川潼疑惑地低头。

房慎拿来的那块绸布折叠得很工整,颜色鲜红,周边还坠下几缕黄色的穗子。

几乎是瞬间,季川潼就猜到了这是什么。

随即,他愣在原地,手无意识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肤。

房慎把东西往他面前又递了递:“不打开看看吗?”

“……”

过了很久很久,季川潼才抬起胳膊,指尖微颤地展开那面红布,或者该称呼它为——锦旗。

“听说这是阿姨连夜加急找人做的,在场的另外几个医生都是五院的,阿姨就以为你也是五院的。锦旗送过去时,碰巧金成在那边看望朋友,把它拿回公司给我了。”

“我下午抽空去了趟医院,叔叔的骨折手术很成功。跟阿姨一样,叔叔抓着我的手臂胳膊一直说谢谢,我告诉他,该谢的人其实不是我。”

房慎看向对面的人,目光温柔:“这些感激本就属于你,我斗胆替叔叔传达一下。”

“谢谢你,季医生。”

季川潼攥紧锦旗的衣角,肌肉因太过用力而微微发颤,他直直盯锦旗上自己的名字,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

“然后……”

房慎又转身出去,打开家门,从门口抱进一捧花,递到季川潼面前。

季川潼一直没有回过神,房慎递来鲜花,他就本能地抬头看,捏着锦旗的关节并没有丝毫放松。

“这是我要送你的礼物。”房慎轻声说,“季医生,我以你为傲。”

那捧花不是房慎之前最常送他的代表爱意的玫瑰,而是百合——花语是纯洁高雅,是病人最常送给医生的花。

“你……”

季川潼抿唇,喉结明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他低头闭上眼,重重呼出口气,眼周却控制不住地红了一圈。

房慎一直挂着淡淡的笑,看向季川潼的目光温柔虔诚。他把花放在一边,对他微微张开双手。

“感动的话,怀抱借你,嗯?”

好半天,季川潼朝着房慎的方向迈了一步。

房慎没再犹豫,收紧胳膊,把他用劲圈住,右手轻轻捏着他的后颈,无声地安抚。

房慎知道,对季川潼而言,自己再多的安慰,价值都抵不过这一面锦旗,那是对医护工作者极高的褒奖。

可惜,还没来得及感受到这份喜悦,黑暗冰冷的人性就把季川潼推往无尽的深渊。

八年寒窗苦读、五年临床生涯,这份认可,季川潼等待了太久。

好在,现在来得也不算太迟。

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在安静的厨房里响起,很快,房慎就感到肩膀处一片潮湿。

-

房慎洗漱完,季川潼已经躺好闭上了眼,呼吸平和清浅。

房慎以为他睡了,于是放轻动作,刚把卧室灯关掉,他突然听见身边的人说:“下个月,我手上这个项目就结束了。”

“没睡啊?”

房慎先是一愣,而后钻进被窝盖好被子,半搂住季川潼,接着他的话问:“嗯,结束了,然后呢?”

“然后我打算办离职。”季川潼声音很轻,“中心医院的陈院长通过魏谚联系我很多次,这周末我想找他聊聊。”

房慎面上无波,实则花了很大力气,嘴角才没有疯狂上扬。

天知道他听到这句话有多高兴,要不是已经换上睡衣,他甚至想现在就爬起来给那几个朋友打电话组局,把这件事分享给他们。

仅存的理智让他保持平静:“好啊,反正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你一直都想我回去的吧。”

“我想是我想,我更希望你做出决定是因为自己愿意,不为了其他。”房慎笑,“当然,如果你在做决定时把我考虑进去,我会更高兴。”

季川潼沉默片刻,说:“那你现在可以高兴些了。”

房慎这回是真的压不住嘴角了。

等狂喜的神经在大脑内跳完舞,房慎才忍不住嘀咕了句:“来仁亿多好,干嘛非要去中心医院。”

“……不了。”季川潼说,“去仁亿赚的是你的钱,没什么意思。”

房慎又乐了好一会儿。

卧室里很快只剩两个人规律平缓的呼吸声,安宁平和,驱散了所有疲惫。

房慎今天跑了几个地方,本就有些累,而此刻氛围太过温馨,很快,他困意上涌,意识逐渐模糊。

“房慎。”

身边,季川潼轻轻喊了他一声。

房慎本能地应:“嗯?”

季川潼却没再说话,似乎只是想确认他还在身边。

房慎强打起精神,换了个姿势拥住他:“怎么了?”

“……没什么。”季川潼说,“睡吧。”

等卧室再无其他杂音时,季川潼睁开眼,看向房慎的脸。光线很暗,他仍旧能凭着记忆勾出对方的轮廓。

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笑时乖张放肆,不笑时严肃冷漠,安静地睡着时,又异常乖巧温驯。

这张脸极为出众,就连房慎也说过,他希望季川潼图他点什么,哪怕图他这张脸也行。

季川潼从不否认自己很欣赏房慎的外表,而他也知道,自己最在意的并不在此。

很多人都认为房慎配不上自己,除了刚开始父母不太满意,后来魏谚也明里暗里提过很多次“表哥你怎么就看上他了”,连老师都旁敲侧击,问他是不是真的想清楚了。

每每有人这么说,季川潼会笑笑,温和解释:“没有,他很好。”

但他从没具体说过,好在哪里。

知道病人肋骨骨折后,他看见了房慎翻通讯录的动作,屏幕上的名字是晨亿法务部的负责人。

房慎之前说,不管怎样,他都是自己的退路。

当时季川潼并没有当真,以为这只是句简单的情话。他并不需要房慎做他的退路,自己年长房慎几岁,如果真的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怎么也该是自己做房慎的退路。

可他却没想到,房慎一直在身体力行地完成这句承诺。

如果没和房慎在一起,季川潼不清楚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会继续把医闹的真正原因深埋心底,也许放任自己沉溺在虚无的思潮里,甚至自暴自弃,疲于寻找向上的动力。

旁人很难理解,只有季川潼知道,房慎带着他无可比拟的张扬与冲破黑暗的勇气,补全了自己内心最深的缺憾。

而这些,无法简单到用语言来形容。

这份爱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而他会永远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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