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bgm:巴赫:十二平均律 C大调前奏曲 No.1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Prelude No.1 in C major BWV.846)
我听说人身上的细胞每七年就会完全更换一次,这时候的你就是一个全新的你,你的心脏仍跳动着,你的血液还循环着,你还是一样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你还是一样的你,但是不一样了。
在冰岛偶遇他的那一天,恰好是我十六岁数起的第七年。
我的拇指划过手机屏幕,冰川、黑沙滩、极光。雷克雅未克的冬季,被无数游客的镜头裁剪成九宫格,在社交媒体上流淌。我刚从一家隐蔽的温泉民宿醒来,窗外是灰蓝色的晨光。
点开某红薯平台,本来想查一家本地咖啡馆的地址,一条推送却猝不及防地跳入眼帘:
偶遇fzd,他居然也在冰岛!
发布才两小时,点赞已过万。配图是远处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背影,正站在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的裂谷边缘,背景是苍茫的苔原和覆雪的山峦。拍摄者很小心,没有打扰,但那个身形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评论区一片沸腾:
“真的是他,他不是应该在集训吗?”
“奥运后的私人旅行吧,辛苦了”
“我的关注点居然在这背影这氛围感太绝了”
我心脏微微一缩,随即又释然。世界冠军的行踪,本就是公众关注的焦点。关掉推送,没有留下任何浏览痕迹。我们本就是两条不该相交的平行线,即使在同一个国度,冰岛足够大,足以容纳所有心照不宣的秘密。
冰岛的冬,是一种被剥夺了色彩的寂灭。下午三点,雷克雅未克已沉入墨蓝的极夜,唯有积雪反射着街灯与橱窗的暖光。我推开一家名为Penninn Eymundsson的书店咖啡馆的门,铃铛轻响,旧书纸页气的暖意扑面而来。这是本地连锁的书店,游客和本地人都爱在此消磨漫长的黑暗时光。
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望着窗外行人呵出的白气。我来这里,美其名曰寻找灵感,更像一种精神上的逃亡。实在是不想看到太多消息,不论关于谁。
耳机里循环着《The Sound of Silence》,歌声与窗外的寂静形成古怪的二重奏。我拿出笔记本,想记录些什么,最终只画下一扇又一扇抽象的窗。
然后,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个低沉、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刻在我骨髓里的声音。
“一本《Independent People》,谢谢。”
我猛地抬头。
在斜前方的收银台旁,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厚重的深蓝色冰岛羊毛毛衣侧影在温暖的灯光下像一尊被柔化的雕塑。他手里拿着一本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的小说,封面上是冰岛旷野的素描。
世界瞬间失声。咖啡机的蒸汽声,翻书声,低语声,全部被抽离。
不可能吧。
理智在尖叫。他此刻应该在某个万众瞩目的庆功宴上,而不是在这里,在一家寻常的书店里,买一本关于冰岛农民坚韧不拔的小说。
店员打包好书,他道谢,转身。视线没有任何预兆地,撞上了我的。
时间仿佛被冰岛的低温冻结。
他的眼神从一瞬间的茫然,到确认,再到一种深不见底的震愕。那双总是盛满坚定或淡漠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书店的灯光,和我同样惊惶的脸。
命运就是这么荒唐。
我们隔着几张散落的沙发和几个书架,像两个在陌生文字里突然读到彼此名字的读者。许多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排山倒海般涌来。那个在头躺在床沿,视线倒立着看他的苦夏,他护住我头的手,他说话时微垂的眼睫。
好好笑。我心底竟升起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看啊,陆翊,你拼命想逃离的,终究会以更猛烈的方式撞回来。
同样的猝不及防。
同样的,周遭所有嘈杂的背景音都被瞬间抽离。
同样的,只剩下他一个清晰的核心,嵌在我的视野中央,又让整个世界都为之虚化。
那时老宅里是佛手柑的清冷,火腿汤的咸鲜,以及炭火噼啪作响的暖意。
此刻,这里只有北大西洋的风声,民宿木质结构的清冽,和他身上干净皂角混合着冰雪的气息。
场景迥异,季节相反。
可内核里那种巨大又不真实的宁静,以及宁静之下暗流汹涌的震动,却如出一辙。
他没有动,我也没有。直到他微微蹙了下眉,像是无法理解眼前的幻象,然后,迈步朝我走来。
他的脚步落在木地板上,声音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跳漏拍的间隙里。他在我对面站定,目光沉静地落下来,扫过我面颊。
“陆翊”
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哥”,却发现喉咙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预演过的冷静和疏离,在真正见到他的这一刻,土崩瓦解。最终,我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什么时候来的冰岛?”他问,语气平常得像在问天气。
“上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杯壁。“来找点灵感。”
他嗯了一声,没问我怎么找到这个地方,也没解释自己为何在此。我们之间,似乎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用于回避最关键的问题。
沉默蔓延,却不再纯粹。某种无形的东西在咖啡的香气和书卷气里疯狂滋长,是这些年横亘的岁月,是未曾说出口的思念,是骄傲铸就的壁垒上悄然裂开的缝隙。
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你什么时候来的”、“待多久”。
然后是一阵沉默。窗外的天快黑了。
他忽然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你接下来去哪?”
“没想好。”我说的是实话。来冰岛本就是一时兴起,没什么周密计划。
“我租了车。”他放下手机,目光落在我脸上,又很快移开,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打算沿着一号公路开一圈。”
他等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又补了一句,语气还是淡淡的:“反正你也没计划。”
我沉默,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咖啡杯的边缘,说了句好。
我去酒店拿了行李。退房时前台看着我们,眼神有些探究。一男一女,在冰岛的极夜里碰头,然后一起离开,这剧情任谁看了都会多想。
他把我的箱子放进后备箱,动作很利落。我坐进副驾,车里有一股像是刚清洗过的味道。
引擎发动,车前灯划破浓稠的黑暗。广播里放着听不懂的冰岛语新闻,声音很低。
我们沿着公路开,谁也没先说话。窗外的景色是流动的黑白灰。黑色的熔岩地,白色的雪原,灰色的天空。
过了很久,可能有一个小时,也可能只有二十分钟。他忽然伸手调低了广播音量。
“饿了。”他说,“前面好像有个小镇。”
“嗯。”我应了一声。
对话到此为止。没有热烈的寒暄,没有激动的重逢。我们像是两个恰好同路的陌生人,被命运随手扔进了同一辆车里,驶向一个共同又模糊的目的地。
引擎低声启动,车前灯切开冰岛极夜的黑。他单手扶着方向盘,拐上主路。广播没开,车内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噪音,和彼此平稳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伸手去调空调出风口,方向朝着我这边。过了一会儿,又降下他那侧的车窗一条小缝,让清冽的风灌进来一些。
就这样开了不知道多久,可能半小时,也可能更长。直到路边出现一个指示牌,上面画着咖啡杯的图案。
这种沉默和七年前在老家灶披间里的局促不同,和十六岁时在短信里词不达意的焦灼也不同。这是一种被车壳包裹起来的与世隔绝的安静。我们像共同守护一个秘密,似乎谁先开口,谁就打破了某种平衡。
导航屏幕的光映在他侧脸上,明明灭灭。我发现他的侧脸比从前更柔和,这个发现让我觉得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时间到底还是在一些细节上留下了划痕。
车子行驶在冰岛一号公路,窗外是末日般壮丽又孤寂的景色。车载蓝牙连着他的手机,放着巴赫的十二平均律,空旷得像这里的天地。
突然,中控屏幕弹出新消息预览。
zk:是那个弹钢琴的妹妹哦?
音乐还在流淌。
我盯着那行字,感觉车厢瞬间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从外面轻轻敲了一下。
他没立刻反应,大概也在看导航没留意。过了几秒,像是终于处理完信息,他右手食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
我关掉音乐。
空气瞬间安静,只剩下车轮碾过碎石的沙沙声。
“哦——”我拖着长音,头靠着车窗,看着他那边的后视镜,“原来我是那个弹钢琴的妹妹。”
我顿了顿,语气放得更轻,像在自言自语,又确保他能听清。
“听着还挺专属。所以还有别的妹妹哦?”
他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没啊。”他答得很快,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仿佛充满艰险的路。“就之前…随口和他们提过你。”
“随口一提,人家就记住啦?”我学着他平时的语气,带点戏谑。
他抬手摸了摸鼻尖,这个小动作出卖了他那点不常有的窘迫:“他们记性好不行吗。”
我没再乘胜追击。有些话点到为止的效果最好,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车在一号公路上开着,像一枚滑行在灰色缎带上的哑光音符。窗外是冰岛式的景致。大片的苔原,远处是轮廓硬朗的山,云层压得很低,世界被简化成几个沉默的色块。
巴赫《十二平均律C大调前奏曲》还在播放,那些分解和弦像温润的雨滴,均匀地洒落在我们之间这片沉默的冻土上。
这首曲子,BWV.846,大概是古典音乐里最出名的一首前奏。没有明确的旋律线,只有一串串永不疲倦的十六分音符,安稳地向前流淌。像时间本身,也像某种无法打断的宿命。
年幼时弹它总觉得无聊,像在练习一本神圣的数学题。可现在在这片天地初开般原始的土地上,我忽然听懂了它的美妙。不表达具体的悲喜,只是提供一个容器。
那些音符,清澈而平稳,构筑起一个绝对秩序的宇宙。它们温柔地托住你,却从不干涉你。你悲伤时,听它是巨大的慰藉;你幸福时,听它是纯粹的明亮。
就像此刻,它只是在那里用C大调最本真的光明,映照着我的不知所措和他的欲言又止。
车子经过一片黑沙滩,北大西洋的浪一遍遍拍打着岸,碎成白色的泡沫。音乐里的和声在进行微妙的转换,从明亮滑向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再回归主音,如同一次无声的叹息后被强行按捺的平静。
我重新按亮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车窗上,外面是永恒移动的风景。巴赫的音符还在轻柔地继续,搭建着它那个完美、却与我们隔着一层玻璃的和谐世界。
让一切悬而未决,让所有可能性在沉默中潜滋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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