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宁说，昨日是那姜丞相的女儿救了她？”丰兆麟叹息着，语带惋惜，“姜相乃国之肱骨，一介清流，怎会行那逆反之事？倒是他那长女，实在是有悖人伦，竟扮作男子，干预朝政。”
谢岁安沉默未答。
“我去看看阿姐。”
丰兆麟点了点头，知道他与谢岁宁姐弟情深，便由着他去了。
谢岁安步入花坞居，一股混合着药膳微苦与馥郁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岁宁爱花，丰兆麟便将此处精心布置，依季更换奇花异草，一年四季，总有芬芳萦绕。
“岁安来了。”女子执一柄天青釉陶喷壶，正细细浇灌着一株海棠。
谢岁安上前接过女子手中喷壶，“怎不歇着？这些让下人做便是。”他顺手将壶递给侍立丫鬟，轻扶谢岁宁臂弯进了屋。
“哪里就这般娇贵了。”谢岁宁任他搀着，语气温和，“不过是闷得慌，寻点事做罢了。原想着今日出府去瞧瞧姜姑娘，偏你姐夫不许。她可还好？”
她在椅中坐定，抬眼看向弟弟，“昨日见她面色不佳，池水又那般寒凉，可莫染了风寒。”
“你这一早便来了世子府，可曾去看过人家了？”她顿了顿，目光里带着关切与一丝促狭，“她如今是你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子，不日就要过门，你该多用些心才是。莫要把你审案时那副冷硬面孔，也摆到人家姑娘眼前。”
谢岁宁絮絮说着，谢岁安坐在一旁，神色淡淡，只垂眸拨弄着茶盏盖。
“听见没？”见他不应，谢岁宁无奈轻叹，“真不知姜姑娘瞧上你哪点？除却这张脸，性子是半点不招人待见。”
“姐，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弟弟的...”谢岁安语带无奈，想截住话头，目光扫过小几上搁着的药盅，便转而问道：“方才进来闻见药膳气味，阿姐何时改了口味？”
“哪里是我改口味。”谢岁宁果然被引开注意，秀眉微蹙，带着几分娇嗔抱怨道：“全是你姐夫小题大做，一大早便吩咐人炖这滋补汤水，气味怪得很，闻着就叫人没胃口。”
谢岁安忽地想到昨日情景，面色又有些阴沉下来，“昨日...你怎得会去了那赏花宴？”
“啊？”谢岁宁微微一怔，默了一会，才道：“昨日天气晴好，我就想着去郊外踏青散散心，谁知路上遇到事情耽搁了时辰，回城时恰巧路过留园，见沐风站在门口，上前一问才知，他是陪姜姑娘一同来的，我想着既是未来弟妹，又难得遇上，自然该进去见见、说说话...”她语气里带着后怕与懊恼，“谁承想，竟会出这档子事...”
谢岁安薄唇微动，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谢岁宁心思却早已绕了回来，想起正事，连忙抬手轻轻推了他手臂一下，催促道：“好了好了，快别在我这儿磨蹭了，赶紧去瞧瞧姜姑娘才是正经。”
谢岁安放下茶盏，瓷盖轻轻磕碰发出一声轻响，他站起身，迎着女子催促的目光，最终只是低低应了声，“嗯。”转身出了花坞居。
方才那混合着药膳与花香的暖融气息被抛在身后。
……
“小姐，该喝药了。”春桃端着乌木托盘走了进来，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在暖阁里弥漫开来，压过了原本淡淡的熏香气息。
榻上，姜莱撑着身子坐起，锦被滑落腰间。
比起夜里那副苍白虚弱的模样，此刻她的气色确实好了不少，脸颊有了些血色，原本泛白的唇瓣也透出淡淡的樱粉。
只是那碗深褐色的汤药甫一端近，她秀气的眉头便紧紧蹙了起来，眼底迅速蒙上一层抗拒的水雾。
“能不能...不喝...”她声音带着点软糯的沙哑，尾音拖得长长的，满是委屈。
这药味实在冲得人头晕，不知那老大夫加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气味尤其呛鼻。她素来怕苦，在自家府里，每次喝完药，母亲和丫鬟都会赶紧递上蜜饯或是糖渍梅子替她压苦。可如今寄人篱下，什么都没有，她光是闻着这味儿，胃里就一阵翻涌。
“小姐，不喝药身子怎么能好利索呀？”春桃将温热的药碗轻轻递到姜莱手边，语气带着哄劝，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您看您昨夜还发热呢，这要是让公子瞧见您不肯用药，奴婢...奴婢可少不了一顿训斥...”她声音越说越低，带着点恳求。
姜莱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碗汤药上，她屏住呼吸，试图压下那股反胃的感觉，指尖微微发颤，最终还是泄了气，将药碗轻轻推开些许，“那你...先替我搁在那边小几上吧。”
她别开脸，声音闷闷的，“待它凉一些，没那么冲了，我再喝。”能拖一时是一时吧，姜莱心想。
春桃看着女子那副视死如归又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昨个夜里还像个长辈似的担心自己安危，如今一副药就让她现了原形，春桃正犹豫着如何是好，门帘微动。
“公子。”春桃抬眼见到来人，慌忙屈身行礼，端着托盘的手紧了紧。
谢岁安步履无声地踏入暖阁，目光轻扫，先在姜莱略显苍白却带着倔强小表情的脸上停了一瞬，随即扫过她身前那碗被推开的、几乎未动的汤药，最后才落到春桃身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姑娘如何？”
春桃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声回禀，“回公子，小姐昨夜里发了热，用了药，如今热是退了，精神也好了些。只是...只是这药味实在难捱，小姐她...不肯喝。”
她声音越说越低，带着请罪的意味。
谢岁安闻言，视线重新落回那碗氤氲着苦涩热气的汤药上，沉默了一息，暖阁里一时只闻药气弥漫和姜莱细微的、带着点紧张的呼吸声。
“知道了。”他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先下去吧。”
春桃退了出去，独留他们二人。
“药凉了，药性便弱了。”谢岁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的传入姜莱耳中。
姜莱无意识地攥紧了滑落的锦被边缘。她当然知道不喝药不行，可那味道实在令人作呕。寄人篱下的委屈、身体的不适、眼前人冷淡的态度，一股莫名的倔强忽然涌上心头。
她猛地抬眼看向谢岁安，那双蒙着水汽的眼里除了委屈，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声音因紧张和一点刻意拔高而显得更哑。
“我...我喝不下，昨日池水那般冰冷刺骨，我现下浑身骨头缝里还觉得寒浸浸的，头也晕沉沉的...”她顿了顿，目光直直迎上谢岁安幽深的眸子，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若不是我...识得些水性，世子妃她...她恐怕就...”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救了谢岁宁，她是谢岁宁的救命恩人。
谢岁安挺拔的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看着姜莱，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掠过。
“你用这威胁我？”他薄唇紧抿，眼神犀利地盯着姜莱，语气带些揶揄，“昨日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倒叫谢某以为姜姑娘是真心救人。”
谢岁安逼近一步，立于塌前，光线透过窗棂洒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阴影。他倏然抬手，勾起姜莱的下颚，迫使她与自己目光交汇。
“你我是合作关系，各取所需。莫要以为救了我阿姐，我便该对你感恩戴德，姜相之事…”他指节微微用力，声音低沉，“与你姜莱，是两回事。”
语毕，手指猛地向旁一撇，力道之大，令姜莱猝不及防地偏过头去。
暖阁里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
片刻，谢岁安喉结微动，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但方才冷冽的语气被悄然抹去一丝，带上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妥协，“药…必须喝。”
说罢，头也不回的朝门口走去，行至门边，脚步微顿留下一句，“婚期定在下月初三，我会筹备好一切，这几日就先委屈姜姑娘居于府中，待一切尘埃落定，再行诸后事宜。”
待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姜莱才缓缓转回头，目光定定地落在那紧闭的门扉上。手无意识地攥着被角。
随即，她低下头，一滴泪无声地砸落。她端起那碗尚有余温的苦涩药汁，仰头，一饮而尽。
深褐色的药液沿着她的唇角蜿蜒而下，滑过她纤细的脖颈，留下一道湿痕。一张清秀的脸因苦涩紧紧皱缩，眼泪终是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簌簌滚落。不知是药汁太苦，还是男子那番话。刺穿了心底那强撑的壁垒。
她如今，忤逆不了任何人。她如同被囚于一方金丝笼中的雀鸟，羽翼未丰，天地狭小。然而，她无悔。
谢岁安能予她权柄，能让她日后自由出入盛京。
无论自己是否能亲手揪出那幕后仇雠，一年之后，他都会还姜家一个清白。
无论如何，她都会忍，忍到真相水落石出，忍到能亲眼看着那害她姜家满门覆灭的奸佞，伏诛授首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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