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稀释的牛奶般漂浮在跑道上空。俞辰啜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咖啡,注视着雷达屏幕上井然有序的光点群。早高峰的航班如同被无形线绳牵引的珍珠,按照他发出的指令移动、爬升、转向。CA417的航班号在屏幕上闪烁着柔和的蓝光——程骁今天执飞的航班,目的地成都,预计的飞行时间是2小时15分钟。
"塔台,CA417,除冰完成,请求滑出。"
程骁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比平时略微沙哑。俞辰能想象他凌晨四点起床赶早班的样子——头发还带着浴室的湿气,制服领口挺括,飞行箱里永远装着两包俞辰最爱的手冲咖啡粉。
"CA417,允许滑行至跑道35R,按标准离场程序。"俞辰按下通话键,指尖在控制台边缘轻轻敲击了三下。这是他们之间的小暗号,意思是"我想你"。
"收到,35R标准离场。"静电干扰中,程骁的回复夹杂着两下轻微的咳嗽声,然后是几乎微不可闻的三下敲击声回应。俞辰的嘴角微微上扬,随即恢复专业表情。塔台里还有其他同事,没人注意到这转瞬即逝的温情时刻。
雷达上,代表CA417的光点开始沿着滑行道移动。俞辰调出航班信息:空客A321,载有172名乘客和6名机组人员,燃油量12.3吨,适航状态一切正常。他例行公事地检查各项参数,却不知道十七分钟后,这些数字将永远定格在事故调查报告里。
CA417准时起飞。俞辰注视着那架银灰色的飞机加速、抬轮、离地,在朝阳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习惯性地默数:10秒、20秒...当数到60秒时,飞机已经爬升至1000英尺,转入标准离场航线。一切如常。
"CA417,联系进近120.35,再见。"俞辰按照程序发出指令。
"120.35,再见,CA417。"程骁的声音平稳而放松,"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塔台。"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正常对话。
起飞后第十二分钟,俞辰刚结束与另一架航班的通讯,突然听到无线电里传来刺耳的警报声。紧接着是程骁的声音,依然专业但明显加快了语速:
"进近,CA417,右侧引擎振动值超标,请求下降高度。"
俞辰立刻调出CA417的雷达信息。飞机正在8500米高度平稳飞行,但引擎参数确实出现异常。他迅速接通进近频率:"CA417,允许下降至7500米,保持航向。"
"下降至7500,保持航向,CA417。"程骁复诵道。背景音里,俞辰能听到副驾驶正在快速翻阅紧急检查单的纸张声。
三分钟后,情况急转直下。
"Mayday!Mayday!Mayday!CA417遭遇多重系统失效!"程骁的声音突然拔高,"液压系统压力下降,电力系统不稳定,请求立即返场!"
塔台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俞辰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调出CA417的所有实时数据——右侧引擎已经关闭,液压压力持续下降,主电力系统波动剧烈。这种多重系统同时失效的情况在现代民航史上屈指可数。
"CA417,右转航向270,优先降落,跑道03L已清空。"俞辰的声音奇迹般地保持平稳,尽管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像被铁钳夹住般疼痛。
无线电里传来混乱的背景音:警报声、副驾驶急促的读数声、乘客惊慌的尖叫声。然后是程骁异常冷静的指令:"执行紧急检查单,尝试重启APU...乘客们请保持镇静,机组人员正在处理..."
俞辰看到雷达上的光点开始不规则移动,高度数字以惊人的速度下降:8000...7500...7000...他疯狂计算着飞机与机场的距离,结果让他的胃部绞痛——按照这个下降率,CA417根本飞不回机场。
"CA417,你目前距离机场35海里,建议考虑备降Z市机场。"俞辰迅速调出备降方案,手指在触摸屏上留下汗湿的印记。
"无法转向...控制面响应迟钝..."程骁的呼吸变得粗重,"我们...正在失去高度..."
塔台里的其他管制员已经围了过来。值班主管抓起另一部电话,紧急联系救援部门。俞辰的世界缩小到雷达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光点,和耳机里程骁艰难的呼吸声。
突然,无线电里的背景噪音消失了,仿佛有人按下了静音键。然后程骁的声音响起,异常清晰:"俞辰。"
他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在航空通讯中,这严重违反了操作规程。但此刻,没人会在意这个。
"我在。"俞辰回答,同样抛弃了所有专业术语。塔台里的同事们交换着困惑的眼神,但没人出声打断。
"帮我看看日落方向。"程骁说,声音轻柔得如同他们共枕时的耳语。
俞辰的视线模糊了。塔台窗外,朝阳才刚刚升起,东方天空泛着鱼肚白。但他知道程骁问的是什么——这是他们之间的另一个秘密暗号。每当程骁执行红眼航班,俞辰会告诉他此刻地面的日落景象,仿佛两人共享着同一片天空。
"西边..."俞辰吞咽着喉咙里的铁锈味,"西边有层积云,像棉花糖...阳光从下面照上来,云底是粉金色的..."
无线电那端传来金属扭曲的可怕声响,接着是程骁最后的呼吸声:"真美啊。"
然后便是永恒的静默。
雷达上的光点消失了。塔台玻璃外,远处地平线上腾起一道黑烟。俞辰的耳机滑落,砸在控制台上发出闷响。世界在他眼前分解成无数碎片,每个碎片都映照着程骁琥珀色的眼睛。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如同一场噩梦。搜救队在距离机场28公里的农田里找到了飞机残骸。没有幸存者。新闻里循环播放着黑匣子找到的画面,专家们讨论着罕见的"鸟击-液压-电力"三重故障链。航空公司召开紧急会议,宣布将成立事故调查组。
而俞辰蜷缩在公寓的沙发上,手里攥着程骁留在这里的备用制服。那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航空煤油的气息。他机械地翻着手机相册——里面全是航班时刻表和跑道照片,没有一张程骁的脸。他们太谨慎了,谨慎到连一张合影都没留下。
事故第七天,航空公司通知俞辰参加听证会。会议室里坐满了表情严肃的调查员和航空公司高管。黑匣子录音被播放出来,程骁冷静处置紧急情况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当听到自己与程骁最后的对话被公放时,俞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在会议室的灰色地毯上,像一串暗红色的省略号。
"根据录音,程机长在最后时刻违反了标准通话程序。"一位调查员翻着文件,"他直接呼叫了管制员的名字,这是..."
"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俞辰突然站起来,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个一向冷静的空管员。"他想在死前...最后听一次爱人的声音..."
说完这句话,俞辰像被抽走了全身骨头般跌坐回椅子上。秘密不再是秘密了,但已经无关紧要。
听证会结束后,人事主管递给俞辰一个纸箱:"这是程机长储物柜里的个人物品。按照规定应该交给直系亲属,但他父亲说...希望由你处理。"
纸箱很轻。里面有一沓飞行日志,几本航空杂志,备用肩章,还有一盘没有标签的老式录音带。俞辰把纸箱抱回公寓,放在餐桌上,盯着它看了整整两个小时才鼓起勇气打开。
录音带放进老式播放机的那一刻,程骁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整个房间:
"塔台,CA1321请求推出...今天是俞辰的声音,他感冒了,鼻音很重..."
"进近,MU587正在建立盲降...刚刚俞辰指挥的那架747转弯太急了,他肯定又在赶时间吃午饭..."
一段又一段,全是程骁偷偷录下的塔台通话记录,全是俞辰的声音。最后一段日期是跨年夜,背景有隐约的烟花声:
"...等我们老了,就去买个能看到跑道的小房子。你指挥别人家的飞机,我只负责给你泡茶。我会记得给你的茶里加两勺蜂蜜,因为你总抱怨塔台的空调太干...对了,今天你说'修正海压1012'时的语调特别可爱..."
俞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了他维持多日的专业面具。录音带还在转动,程骁的声音继续说着那些琐碎的、温柔的、再也无法实现的日常计划,而俞辰的眼泪在地板上汇成一片小小的湖泊。
停职一个月后,俞辰被通知可以复岗。心理评估报告上写着"适合工作",但没人知道评估师问"你是否经常想起那场事故"时,他撒谎了。不是"经常",是"每分每秒"。
复岗第一天,俞辰站在塔台同样的位置。新来的实习生紧张地等待他的指导,雷达屏幕上光点如常流动。当某架飞机请求下降许可时,俞辰发现自己还能流畅应答,就像心脏被掏空后身体仍记得呼吸的节奏。
黄昏时分,他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塔台。西边的云层如程骁最后时刻他描述的那样绚烂。俞辰从口袋里掏出那副磨损的机长肩章,四道杠已经有些发白。他将肩章放在窗台上,正好接住最后一缕阳光。
"CA417,塔台收到。"他对着虚空轻声说,眼泪终于坠落在控制台按钮上,像飞机穿过云层时留下的水汽轨迹。
窗外,一架飞机正迎着落日起飞,银色的机身在霞光中宛如燃烧的火鸟。俞辰想起程骁曾说过,所有飞行员都是伊卡鲁斯,明知翅膀会被阳光融化,仍忍不住飞向光明。
他抬手轻触冰冷的玻璃,指尖与远去的飞机轮廓重合。在这个高度,黄昏与黎明的界限变得模糊,就像生与死之间,只隔着一句未说完的"收到"。
日复一日,俞辰继续指挥着无数航班起降。他的声音依然清晰准确,他的指令依然专业无误。只有最细心的同事才会注意到,每当有飞机报告"高度9000"时,他会微微停顿半秒;每当夕阳西下,他总会望向西方天空,仿佛在向某个看不见的航班描述云层的颜色。
而在他胸前的口袋里,始终装着一副褪色的机长肩章。四道杠已经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曾经的光泽。就像某些回忆,随时间流逝而褪色,却永远不会消失。
塔台里的年轻管制员们偶尔会议论:为什么俞前辈总是一个人值夜班?为什么他对每架航班都那么耐心?为什么他办公桌抽屉里藏着一盘老式录音带?
但没人真正去问。在这个行业里,每个人都懂得尊重某些无言的界限,就像尊重那片永远沉默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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