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曼大公阴森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但显然，这笑容多少有些僵硬——
像是硬生生用刀在稻草人的脸上割开了一道缝隙一样，罗德曼大公毫无生机的脸上裂出一条猩红的沟壑。
显然，罗德曼大公不打算给出任何答案。
一直慢了一拍的童沅冷不丁道：“你们不觉得这什么大公看起来比前两天僵硬了很多吗？”
童沅虽然年纪小，总是傻乎乎的，但一直都默默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刚进入世界时，发现身处托德西利亚斯王宫的人是童沅。
其后意识到周遭经历的历史属于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朝的也是他。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沈夜阑身为演员，和身为将军的佩德罗一致认为童沅说得有道理。
罗德曼大公的确产生了那么一些变化。
而心思只在活命上的石黑善一，和只关注自己的国王戴伦则对此毫不关系。
石黑善一颤颤巍巍地道：“他不是……一直都这样么？我们还是关心一下现在是不是可以点灯了吧？我老人家刚刚没有听懂，是不是说现在祁小哥可以点灯了？”
戴伦冷漠地看着罗德曼大公，嗤之以鼻：“身为帝王者，无需关注这等丧家犬。”
季燃没有参与任何人的讨论。
少年下意识攥紧了手腕，站在祁执的汉白玉王座前方，试图隔开祁执和罗德曼大公。
塔楼的装饰不如大厅奢华，光线也更加昏暗，只有正午的阳光穿过雕花玻璃，落在王座前方，落在季燃身上。
少年的皮肤呈现出与整个塔楼格格不入的干净、通透。
只有身后的一小片阴影笼罩着祁执。
男人抬眼看了看自己身前投射下的影子——
汉白玉王座连着狮身鹰首雕像，朴素而雄伟，少年刚刚开始抽条的纤细身形完全无法挡住阳光。
于是，光线将将落在祁执脸上。
一只眸子沉浸在阴影中，而另一只眸子映着灼热的阳光，熠熠生辉。
季燃注视着那双眼睛，小声道：“如果点灯，祁哥，你要怎么离开这里？”
祁执沉在阴影中的眸子微眯：“但你、你们可以出去了，不是吗？你看他们，没有人会思考这个问题。”
那只眸子太过漆黑，以至于看不出任何情绪。
季燃总觉得，好像有些事正逐渐串联起来。
“祁哥，罗德曼大公，的确变僵硬了，对吗？”少年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
祁执的眼角弯了弯，落在阳光里的那只眼睛露出笑意：“看看他的手。”
虽然他们刚来的时候，罗德曼大公就是现在的样子。
但还是不一样的。
“我想起来了！！”季燃突然惊呼出声。
正围着罗德曼大公和伊莲娜公主讨论的众人纷纷转过头：“什么？”
只有被捆住的大公依旧是那副僵硬的冷笑，而公主被佩德罗堵住了嘴，却还在歇斯底里、丧心病狂地挣扎着。
季燃指了指罗德曼大公的手指：“你们看他的手！”
两天前，他们第一次觐见大公的时候，是在餐厅。
大公伸出纤细瘦长的手指，捏着银汤匙的柄，敲了敲餐盘。
那天，大公也是这幅惨白的面孔，也是令人感到极为冰冷的笑容。
但他的手指还能抓起汤匙。
而此刻，那双手指节已经像是盘根虬结的枝干，干瘪枯瘦。
指甲看起来异常灰败，已经开裂。
不同于正常人自然状态下的手指，微微蜷缩、放松。
罗德曼大公的手指僵硬地像是塑料模特。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边的伊莲娜公主。
虽然身上布满狰狞可怖的烧伤痕迹，但伊莲娜公主的脸色显得格外红润。
她依然是少女般精致可爱的皮肤，几乎像个瓷娃娃一样。
要不是目光下移能看到各式各样的烧伤痕迹，人们几乎要以为她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娃娃了。
天空似乎飘过了云层，阳光忽明忽暗。
人群隐隐形成了围绕祁执而站的姿态。
一直没什么话的沈夜阑朝祁执发问：“你看出了些什么？”
祁执的手搭在汉白玉王座的扶手上。
众人皆是身着华服，身后是被砍断双翼的狮身鹰首雕塑，一时间竟恍惚给人一种极强的震慑感。
“首先，我们已知，按照罗德曼大公所说，卡斯蒂利亚的第一位女王留下了这个西塔楼。”祁执慢悠悠道，“女王庇佑下，她的后代们将永远是卡斯蒂利亚的女王。”
祁执说了一半，意味深长地看了罗德曼大公一眼：“那些觊觎权利的男人们，想得到权力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娶女王为妻，共享女王的权利。”
“或者坐上王座，成为真正的王，代价则是永远无法离开西塔楼，直至死亡。”站在人群中的少年阿德莱小声补充道。
这非常合理。
要么，他们只能善待自己的妻子，才能永远共享王权。
要么，他们只能被困在西塔楼中，同样无法伤害女王。
但问题就出在，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
他们可以囚禁女王。
这也是多数人一直以来的做法。
可这不是罗德曼大公的做法。
祁执自上而下地斜睨罗德曼大公：“你选了第三种方法，是吗。你用死亡作为代价，离开了王座。”
“祁哥，你在说什么胡话呢？这玩意还在跟你说话呢，你就说人家死了？”童沅听完立刻咋咋呼呼起来。
祁执看向童沅，目光中虽然没有任何意味，但却让人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威严感，童沅下意识捂住了嘴，咕哝道：“唔，祁哥你继续说，我闭嘴，闭嘴了。”
“来的第一天，罗德曼大公的下午茶会，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切面包、端红酒，但有人看到他用餐吗？”祁执微笑，“这里不是我们所熟知的世界，自然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到这里，所有人都注视着罗德曼大公。
一切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
于是，从大公的口中，故事的真实面貌逐渐开始浮出水面。
男人们为了权利来到这座城堡。
迎娶城堡中的公主。
这是托德西利亚斯王宫维持千年的秘密。
这也是卡斯蒂利亚王朝持续至今的运作方式。
当公主登基成为女王的那天，也就是她们失去自由，被囚禁的那天。
然而故事的转折出现在了罗德曼大公的身上——
这个为了权利而来的男人，竟然爱上了自己的狩猎目标。
他爱上了伊莲娜公主。
爱上了那个即将被自己囚禁的美丽少女。
彼时，伊莲娜公主尚未遭遇猎巫。
少女有着明媚迷人的眼睛，托德西利亚斯王宫也尚未被烟火覆上难以抹去的黑色。
阳光穿过王宫宏伟的教堂玻璃，落在伊莲娜公主的眸子里。
罗德曼大公对公主说：“我会给你自由，尽我一切所能。”
于是，从王宫所有的珍藏里，罗德曼大公找到了那些羊皮纸手札。
定制出了他的计划——
卡斯蒂利亚的第一位女王，为防止最糟糕的情况出现，给自己的后代留下了一道禁咒。
在整座托德西利亚斯宫殿中所绘制的“祝福”加持下，使用禁咒的人将会步入真正的死亡，并在三天后醒来。
当公主加冕女王的同时，罗德曼大公将登上王座，点燃女王留下的灯，并使用禁咒将自己杀死、封印。
三天后，禁咒会将被封印的大公复活。
如此一来，罗德曼大公成为了国王，而伊莲娜公主将获得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他们将拥有卡斯蒂利亚最无上的权利，最无尽的自由，他们的孩子再也不用担心被某个男人囚禁的未来。
然而，一切的差错出现在了猎巫上。
罗德曼大公在西塔楼的王座室被封印禁锢的同时。
猎巫的汹涌人潮已经涌入了托德西利亚斯王宫的殿门。
火吞噬了宫殿，也吞噬了伊莲娜公主。
宫殿中的“祝福”被熏黑、覆盖，那些蜿蜒的红色咒语被打乱。
大公的复活也被打断。
他变成了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而走出西塔楼，迎接他的是火海中的伊莲娜公主。
公主只剩下了一张依旧好看的脸。
公主依旧加冕，灯也已点燃过一次，王权成功转交给了罗德曼大公。
但大公的身体成了活死人——当他腐朽、归于尘土之际，王权又会回到公主的手中。
他们迫切地需要解决这个问题。
而此时，大公发觉，随着宫殿被火烧后，绘制的祝福被改变，禁咒也随之改变。
它不仅能够复活一个人的身体和灵魂。
还能将一个人，复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讲述的同时，罗德曼大公口中是近乎绝望的恨意：“她只是个骄傲的、天真的小公主，可他们却说她是女巫，说她靠黑魔法统治这个王朝！”
“明明那才是禁锢她的东西！”罗德曼大公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了，他的眼球转动起来像锈蚀的轴承。
虽然想表达恨意，却只能变成滑稽可笑的木讷转动。
他跪在公主面前，膝行、匍匐，充满虔诚地亲吻公主满是瘢痕的手背：“您等着，那个祁执，他一定可以的！”
而公主能发出的，只有令人感到寒意彻骨的悲鸣。
大公要重新策划一次加冕仪式，这才是召集众人参加宴会的目的。
并且，他需要在自己的身体彻底腐坏前，找到下一个能够登上王座的人。
他要杀死那个人，并将自己复活到那个人的身上。
他要找一具不会那么轻易腐朽的身躯。
众人看向了祁执。
看来祁执就是被大公选择的人。
“王宫里所有的珍宝、奇药都用过了，我的身体已经没办法再撑下去了，它快要腐朽了！”罗德曼大公的脸色，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
“我每天在冰床上睡那么久！不敢做任何动作，但没用！什么都没用了！”
众人突然懂了——
刚来王宫的时候，侍女们就曾经叮嘱过，大公每天都要午休，午休时间所有人一概不能走动，也不能发出声音，夜晚，大公十点就会入睡，同样，所有人也要一起入睡。
那些时间，罗德曼大公需要躺在冰块上减缓身体**的速度。
他无法离开，又生怕自己不在的时间里有人发现王宫里的秘密，于是借口休息，实则软禁。
大公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让他的一颗牙齿混合着血滚落在地：“那个季马，不中用的家伙，他只撑了两天！”
“你！我相信你就是我要找到那副身体！”罗德曼大公死死盯着祁执。
祁执皮笑肉不笑地冷冷道：“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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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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