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尾楼顶。
宋鑫海在冰冷粗糙的楼板边缘坐下,双腿悬在近百米的虚空之上晃荡着。初冬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掀开他身上那件明显大了一号的旧校服,像扯开一张劣质的遮羞布,将腰间那片深紫色的、兀自散发着阵阵钝痛的新淤痕暴露在天光已尽的昏暗里。
这个刚满九岁的男孩,低头俯瞰着烂尾楼底下那片马成仓促勾勒的、在灰尘中泛着微弱银光的召唤法阵。它此刻在他眼中,小得如同一张被孩子遗忘的游戏卡片,下意识地,他的手指抚过锁骨下方那片早已愈合、却永远扭曲了皮肤纹理的凹陷疤痕。
——父亲喷吐的烟雾,那令人窒息的气味里混杂着皮肉炙烤的、刺鼻的焦糊味……胃部猛地一阵痉挛,那感觉,和上个月在省级围棋赛决赛场上,众目睽睽之下被父亲皮鞋狠狠踹中腹部翻滚出去时……一模一样。
记忆闪回。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视线模糊摇晃着上移。那视野中央,是越过无数双冷漠眼睛的——父亲锃亮的皮鞋尖,一步,一步,带着沉重的节奏,向他逼近。
那天昏迷之后的梦格外漫长,也格外清晰:
肃杀的灵堂里,父亲夸张地嚎啕着,泪水如同廉价的道具汹涌而下。闪光灯无情地切割着悲伤的空气,电视屏幕上,冰冷的铅字标题和愤怒的主持人口诛笔伐……而"他"高悬于半空,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俯视着自己那躺在花圈丛中的小小遗体。一种奇异的掌控感攥紧了他:面对那个高大如山岳、掌控着他每一寸呼吸的男人……他竟拥有了惩罚他的……绝对的、终极的力量!
这来自梦魇的"胜利蓝图"让宋鑫海嘴角无法抑制地咧开一个病态的、带着巨大空洞的微笑。他缓缓张开瘦弱的手臂,晚风呜咽着穿过他的指缝,卷走了指尖最后一丝暖意。
用自己的死——换来父亲万劫不复的"美好"。
用自己的死——换来对那些冷漠围观者"帮助"父亲构建的这个世界……最彻底的惩罚!
"…会很痛吗?"
他望着头顶那旋转的、逐渐变大的银色法阵,脑海中冒出个怪诞的疑问。他想起电视里那些慷慨赴死的侠客,想起游戏中被一击绝杀的Boss——无论承受多少伤害,他们最终倒下时,嘴角永远只会渗出唯美得如同艺术品的血丝,随即身影化作漫天荧光或绿烟飘散。
那一抹恰到好处的、悲壮而优美的红…最终定格的,不正是那个完成了惩罚使命的…胜利的自己吗?
宋鑫海任凭冰冷的空气灌刺肺叶,眼帘缓缓闭合,隔绝了整个正在坠毁的墨蓝世界。
与此同时,烂尾楼底。
深陷在能量饮料空罐堆里的马成鼾声如雷。陡然,他身前那片黯淡的、几乎要被灰尘埋没的银色法阵,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能量!
刺目的银辉如同地底奔涌的液态银龙,轰然腾空,恐怖的"星河"直冲九霄,撕裂了彻底降临的暮色,将整片楼宇废墟乃至远方的山麓都映照得亮如白昼,夜空仿佛被捅出一个璀璨的窟窿,粗壮无匹的银色光柱久久贯立。巨大的光压掀起烂尾楼多年淤积的、足厚数寸的陈腐尘垢,灰白色的粉雾爆向四周翻滚扩散,发出冤魂呜咽的呼啸。
被气浪掀翻的铝罐"叮当作响"滚落,风暴中心垃圾堆上,酣睡的马成被震得翻了个身,抿了抿沾着糖渍的嘴唇,咂出一个模糊的梦呓,对身旁降临的伟力与头顶贯穿天地的异象,全然无知。
百米高空。
一道纤细如疾风的黑影在耀目银光背景中一闪而过,轻纱蒙面、身着贴合的黑色劲装的身影,如同没有丝毫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降落在烂尾楼顶的边缘。
她腋下夹着一个瘦小的人体,像是丢弃一件碍事的物件,带着一丝被压抑到极限的烦躁,将那小小的身影粗暴地摔在水泥面上。
宋鑫海浑身颤抖着,在本能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巨大茫然中蜷成一团,裸露的皮肤在水泥地上擦出道道血痕。
蒙面女子的身影笼罩在银光的余晖中,她的视线死死锁定在地上那不断哆嗦的、脆弱得仿佛一吹即散的小小一团上。面纱下的轮廓明显在剧烈地呼吸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森寒怒意,几乎透过面纱凝成实质。
她缓缓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精准地指向男孩的手背——那三道熔炉锻出的鲜红令咒,此刻正散发着灼热的辉光,烙印在稚嫩的皮肤上。
夜风骤然变得凛冽,穿过周围裸露的钢筋丛,发出巨大棋盘上铁器移动、冷硬落子的声响。女子的声音破开这诡谲的寂静,压抑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你——"
"——就是召唤我降临于此世的…御宗?!"
--
空旷安静的市博物馆顶层。
正将手探向一个展示柜的陈萧野,动作猝然停顿。窗外,远方天际那道撕裂夜幕的惨白光柱,清晰无比地撞入他的瞳孔。
"豁——"他轻轻抽了一口气,身体微微转向窗户,嘴角扯出一个介于惊叹和嘲讽之间的弧度,"闹这么大动静?"
他轻哼一声,眼底掠过一丝兴味:"会被拍成视频发到网上吧?"
手指在冰冷的防弹展柜玻璃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也好。" 最后两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烂尾楼顶。
"我……我死了吗?" 宋鑫海茫然地抬起满是灰尘和擦伤的小脸,血丝混合着泪水在脸上蜿蜒,眼神空洞得仿佛灵魂还未归位。
"没有。" 女子的回答比初冬的夜风更冷硬,"我接住了你。"
男孩下意识地低下头,衣领被之前的坠落拉扯得歪斜,微微露出脖颈到肩胛一片刺目交错的青紫色旧痕:"谢……谢谢大姐姐……"他的声音细不可闻,却又充满了绝望的执拗,"……但、但我就是想死……我想……赢……"
那个"赢"字如同导火索,瞬间引爆了女子体内被强行压制的雷霆之怒。
"你——!"
凌厉劲风骤然炸响,她猛地抬手,朝着男孩的脸颊狠狠扇去。
然而,在她迈步动作发动后的千分之一秒,男孩那瘦小的身躯已如同被毒打过成千上万次的应激反应,双臂条件反射地死死交叉护在头颈前——那是一种刻入骨髓、无需思考的防御姿态。
这预料之中却又残酷到极点的反应,让聂隐娘的动作僵死在半空,那只裹挟着破风的纤手,在离男孩脆弱手臂寸许之遥的地方,被极寒冻结。
面纱剧烈颤动!
下一秒,那只悬停的手并未收回,而是猛地向前一探。
"嗤啦!"
脆弱的旧校服布料在她指下应声撕开。
月光无情地揭开了最后的遮羞布。
——颈侧、肩头、后背向下蔓延……那片片淤伤新旧叠压、形态各异。指痕、皮带痕、烧灼后遗留的蜿蜒皱褶,如同被魔鬼的画笔用痛苦的颜料狠狠涂抹过的蛛网,密密麻麻地覆盖在男孩瘦骨嶙峋的躯体上,每一道痕迹都在无声地尖叫着非人的虐待。
时间凝固了。
"嗬……"一声极轻、却含着毁灭气息的字从面纱下逸出。
聂隐娘垂在身侧的拳头,指节捏得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嘣"脆响,黑色的劲装在剧烈抖动,显示出其下肌肉和骨骼正强忍着足将整座烂尾楼劈开的狂暴力量。
那不仅仅是愤怒,那是一种面对"绝对之恶"所激发的、源自神圣誓约深处的审判冲动!
就在这一刻,那隔着召唤法阵传给她的所有混乱信息——那混淆了死亡与解脱、终结与胜利的扭曲执念,骤然在此刻被眼前的真实彻底打通。
不是这个男孩扭曲了对"死亡"的认知。
是他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已彻底将他存在的意义钉上了"痛苦"与"工具"的十字架,连"死亡"都被他病态地构建成了唯一可行的"胜利"途径。
——如此"病入膏肓"、如此呼唤终结(死)的扭曲世界(识),正契合着她所承载的……以刺之决绝,斩灭扭曲死识的天道职分!
风暴般的怒意在她体内翻滚数息,最终缓慢沉淀、收缩。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怜悯与愤怒的、冰冷至极的决断。那目光中的烈焰冷却成坚冰,寒芒刺骨。
蒙面女子忽然单膝跪地,使得自己的视线与蜷缩在地、浑身发抖的男孩平齐。
那不带一丝人间暖意的目光,穿透薄纱,刺穿男孩灵魂最深处那层被绝望包裹的硬壳。
"听着,小子。"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斩钢的韧性,如同在宣读一道不容置疑的诏令:
"我名——聂隐娘。"
"忘掉它。"她一字一句,清晰如凿刻,
"从此刻起,称呼我——"
一道森然、锋锐、带着阴影与冷刃气息的代号,宣告了一场残酷救赎的开始:
"——刺字!"
她缓缓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却不是温和的邀请姿态。奇异的魔力光流在她手上自发流转、蔓延,交织成复杂晦涩的契约箴文,银色的光点在夜色中舞动、明灭。
这非人的光晕,第一次不再映照恐惧,而是将宋鑫海那双深潭般的绝望瞳孔中…骤然引爆的一点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真实的火光——名为"希望"的火焰——映照得纤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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