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六,吉日良辰。
碧空如洗,澄澈得不见一丝云翳。
自皇城根下至右相府邸,十里长街净水泼洒,红毡铺地。左相府嫁女的排场,堪称盛世华章。真正的十里红妆,蜿蜒如一条灼灼流淌的火焰河流。
抬嫁妆的队伍绵延不绝,紫檀木嵌螺钿的家具、沉甸甸的书籍字画、流光溢彩的锦缎裘皮、乃至田产地契的朱漆匣盒……无一不彰显着左相府深厚的底蕴与对嫡长女的重视。
百姓围观,啧啧称奇,皆言便是宗室郡主出嫁,也不过如此阵仗。
右相府迎亲的仪仗更是煊赫。赵谨身着大红喜服,骑在高头骏马之上,风神俊朗,眉目如画,竟将身后一众宗室子弟、世家公子都比了下去。
只是他紧紧攥着缰绳,指节泛白,唇角虽努力抿出沉稳的弧度,那双过于明亮的桃花眼中,却盛满了掩不住的欢喜与忐忑,频频望向那顶缀满明珠宝玉、由十六人抬着的奢华花轿,生生将那威仪气势减了三分,添了七分少年人的纯真情态。
花轿之内,姜筠凤冠霞帔,眼前一片炫目的红。耳畔是震天的喧闹锣鼓、鞭炮噼啪、以及百姓的议论艳羡,鼻尖萦绕着轿内名贵沉香的清冷气息。
她指间无声地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雕工稚拙,边缘圆滑,显是常年摩挲。
这是赵谨昨日遣心腹小厮悄悄送来的,短笺上只有歪歪扭扭一行字:“白首不分离。”
少年赤诚,烫人心口。在这步步为营的联姻中,这纯粹的情感,是意外,是软肋,或许,亦能成为她手中最柔软的利器。
她唇角微弯,是冷静的权衡,也有一丝难以言明的涟漪。
队伍在右相府更为气派恢弘的朱漆大门前停下。鞭炮震天响中,轿帘被依礼轻轻踢了三下。
随即,一只骨节分明却略显纤细、微带薄汗的手伸了进来,指尖因紧张而微颤。
“筠……夫人,请下轿。”
赵谨的声音清亮,压得低低的,带着小心翼翼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
姜筠将覆着喜帕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掌心,指尖传来的潮湿与颤抖让她心中微动。
她借力起身,由全福夫人和丫鬟稳稳搀扶,迈过门口燃烧的、象征驱邪避祟的炽热火盆,步步沉稳,踏入这座雕梁画栋、却暗流潜藏的深宅。
右相府内,宾客盈门,冠盖云集,觥筹交错,极尽富贵奢华。然则,与左相府那种带着书卷气的温馨融洽不同,此间的煌煌气象之下,透着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抑。
往来仆役训练有素,行动划一,却多是低眉顺眼,眉眼间少了几分鲜活气,透着一股刻板的规矩。就连那喧天的喜乐,似乎也穿不透这百年勋贵府邸固有的沉郁壁垒。
拜堂之礼在喧闹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进行。高堂之上,右相赵崇面容肃穆,威仪深重,目光如炬,在新人叩拜时略颔首,掠过姜筠时,带着一丝锐利而冰冷的审视,并无多少新翁应有的温度。
右相夫人王氏,珠翠环绕,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得体笑容,只是那笑意如面具般浮于表面,未曾渗入眼底,尤其在看向赵谨时,那目光深处更有难以掩饰的疏淡与例行公事般的敷衍。
嫡长兄赵晔立于其父下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举止从容周旋于各方权贵之间,言谈得体,气度不凡,俨然已是右相府默认的接班人姿态。
他看向新人的目光温和有礼,甚至在赵谨因紧张险些踩到衣摆时,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
然而,当他的视线与姜筠隔着重重的珠翠流苏短暂相接时,那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善意的探究与权衡,未能逃过姜筠敏锐的感知。
那是一种评估猎物价值与威胁的冷静目光。
人群中,一身簇新锦袍、刻意打扮过的庶子赵瑜,显得格外醒目。
他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目光在新娘身上流转。当喜帕被揭开的一刹那,姜筠盛装之容在满堂华彩与烛光下彻底展露,眉目如画,气度清华,竟让周遭喧嚣都为之一静。
赵瑜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痴迷,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中酒杯微微倾斜,酒液险些泼洒而出。他迅速垂眸,掩去眸中翻涌的异色,再抬眼时,已恢复成那副勤勉上进庶子的模样,只是那紧握的拳头和微微加速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新嫂嫂,竟比传闻中更为绝色,那份端庄下的风华,让他那单纯愚蠢的嫡兄,如何配得上?
隐秘的、悖逆的念头,如毒蛇般在心底生根发芽。
唯有赵谨,全程如同踩在云端梦里。
他紧紧握着红绸另一端,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牵引,隔着摇曳的珠帘,他能模糊看到身边人窈窕的身影,鼻尖萦绕着来自她身上清雅的香气,心中的欢喜满胀得几乎要炸开。
他动作虽因激动略显笨拙,却异常庄重认真,每个礼节都一丝不苟,偶尔偷偷侧首,看向身边一身大红嫁衣的姜筠,那眼中的炽热与满足,纯粹得耀眼,与这满堂的虚与委蛇、各怀心思形成了鲜明对比。
礼成,送入洞房。
新房设在右相府东南角的“锦瑟院”,是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显是经过一番精心修缮布置,陈设极尽奢华,一应物件皆非凡品,却依旧难掩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清意味。
侍立的仆役们屏息静气,行礼问安后便垂首侍立,如同没有生气的木偶,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合卺酒罢,全福夫人说尽吉祥话,便领着众人鱼贯而出,将空间留给了这对新人。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龙凤喜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赵谨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陷入另一种更深的紧张。他蹭到端坐于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床沿的姜筠面前,手足无措,脸颊绯红,比那身上的喜服还要艳上几分。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微颤地、轻轻挑开了那方绣着精致鸾凤和鸣图案的喜帕。
烛光下,姜筠的容颜再无遮掩。
盛装之下,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朱唇一点,平日里那份端庄温婉,此刻被明艳璀璨的光华所笼罩,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赵谨看得痴了,呼吸都滞住,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带着如梦似幻的恍惚:“筠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像九天仙女落入了凡尘,独独落在了他的身边。
话语直白得近乎傻气,眼神却纯粹滚烫,那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倾慕,几乎要将人灼伤。
姜筠抬眼看他,少年今日亦是俊美得不可方物,红衣墨发,衬得肤白如玉,只是那眉眼间的稚气、依赖和毫不设防的欢喜,依旧鲜明如初。
她微微弯唇,露出一抹新嫁娘应有的、恰到好处的娇羞,声音轻柔若羽:“夫君谬赞。”
这一声“夫君”,让赵谨从耳根红到了脖颈,心口像被蜜糖填满,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下意识想靠近些,又怕唐突了眼前人,只搓着手,语无伦次地再次保证:“筠姐姐,我……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以后这院子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我都听你的!”
姜筠心中明晰如镜,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轻声道:“今日劳顿,确是有些乏了。”
赵谨立刻如奉纶音,连忙道:“那、那快歇息!我……我让人备水!”
他转身便要唤人,动作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毛躁和急切。
“不急,”
姜筠出声制止,声音温和,眼眸笑意深邃无波,
“今日府中上下繁忙,下人想必也辛苦。些许小事,何须劳动他们。”
她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室内奢华却冰冷的陈设,语气轻柔,“这锦瑟院,景致清幽,陈设雅致,不知平日是何人打理?我瞧着,似是极为周到妥当。”
赵谨不疑有他,立刻答道:“是母亲身边的常嬷嬷前几日亲自带着人布置的。母亲说,断不能委屈了筠姐姐。”
他语气里带着对母亲此举的感激,全然未觉这话背后可能蕴含的深意。
王氏此举,是示好,亦是宣告她对此处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干涉。
姜筠心下冷笑,面上却绽开温婉柔顺的笑意:“母亲真是费心了。”
她顿了顿,状若无意地提起,目光澄澈,“今日见母亲身旁那位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的妈妈,瞧着甚是面善干练,可是常嬷嬷?”
赵谨努力回想,眉头微蹙,对后宅人事不甚了然的茫然:“好像……不是?常嬷嬷年纪更大些,鬓角有颗痣。今日母亲身边跟着的,似是柳姨娘?还是李姨娘身边的得力人?我……我也不太确定……”
他对自己家后宅这些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显然疏于关注,带着一种被刻意隔绝或保护太好而产生的懵懂。
柳姨娘?姜筠默默记下。
庶弟赵瑜的生母,看来在右相夫人王氏面前颇有体面,竟能在此等大日子随侍在侧。
这时,赵谨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那纯粹的欢喜淡去,蒙上一层阴霾,嘴角也垮了下来。
他蹭到姜筠身边的绣墩坐下,仰着脸,带着委屈和愤懑,低声道:“筠姐姐,今日……今日行礼时,赵瑜那小子,趁乱挤到我身边,偷偷对我说……说我不过是仗着这张脸,才……才侥幸攀上筠姐姐你这高枝儿……还说……”
他哽了一下,眼圈微微泛红,像是被最亲近的人用淬毒的针扎中了最隐秘的痛处,那副脆弱又强忍难过的模样,与这满室喜庆红浪格格不入。
姜筠心中冷意渐生,果然,挑衅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直接。
她并未立刻温言安慰,只是静静看着赵谨,目光平静如水,却让赵谨激动的情緒渐渐平复下来,只余依赖地看着她,像个大尾巴摇晃的小狗。
“哦?”姜筠声音轻柔,如春风拂过初融的冰面,
“那夫君以为,你是靠的什么,才与筠姐姐结为连理?”
赵谨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地、带着几分倔强道:
“我……我对筠姐姐好!真心实意!天地可鉴!”
“这便是了。”
姜筠唇角弯起一抹极淡却笑意的弧度,伸出纤纤玉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他眼角那将落未落的湿意,动作轻柔如羽,却带着一种安抚与掌控力。
“旁人之言,不过是嫉妒之下的狂吠,何须挂怀。你我既已拜堂成亲,便是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后,若再有人敢妄加非议,轻贱于你……”
她话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桌上跳跃的喜烛,声音依旧温和,却让赵谨瞬间踏实安全感,“夫君只需记住,你是我姜筠的夫君,这,便足够了。”
她的话语,没有直接斥责赵瑜,却巧妙地将赵谨划入了自己的庇护圈,赋予他一个崭新而强大的身份认同——“姜筠的夫君”。
这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具力量,直击赵谨渴望认可与归属的内心。
赵谨呆呆地望着她,望着烛光下她平静却坚毅的面容,感受着她指尖那片刻的微凉触感,心中那点委屈和自卑,竟真的奇异地被熨帖平复。
一股前所未有的依赖感和归属感汹涌而来,将他紧紧包裹。
他重重点头,桃花眼里水光潋滟,全是毫无保留的信赖:“嗯!我都听筠姐姐的!我只信筠姐姐的!”
红烛噼啪,映着一坐一立的两人身影。在这陌生而冰冷的新房内,一种微妙而牢固的关系,于此刻确立。
非是传统礼法下的夫为妻纲,而是一种基于全然依赖与主动庇护的、更为复杂隐秘的依靠。
然而,温情之下,暗流从未停歇。当赵谨因日间极度兴奋与劳累,加之饮了少许酒,终是支撑不住,伏在姜筠怀里沉沉睡去,容颜纯净如孩童时。
姜筠眼底的柔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静的清明。
长夜漫漫,她并未安寝,只和衣靠在榻边浅眠。
天色将明未明,晨光熹微透窗而入。
陪嫁大丫鬟挽月悄步而入,面色凝重,俯身在姜筠耳边低语,声音轻若蚊蚋:“小姐,方才天蒙蒙亮时,负责庭院洒扫的粗使婆子偷偷来报……昨夜,庶出的二公子赵瑜,并未回自己院子安寝,而是在……在咱们锦瑟院外不远处,那片僻静的竹林子旁,站了将近一整夜,直到四更天寒露重,才悄然离去。”
洞房花烛夜,小叔子在外彻夜徘徊,这绝非寻常。
姜筠眸色骤然冷,这右相府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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