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裴有鱼摇摇晃晃着醒来,拉开窗帷,清亮的月辉洒了下来。还在现代的时候,她曾听老人说童年不用灯,月光就能照亮整片街道,像黑夜里的白天。今日今时,她对老人描述的画面有了具象的体验,月光将四周景物都照得发白,透露出未经污染的光洁。
马车缓缓地停了。“怎么停了?”裴有鱼问道。
帷外传进车夫的声音:“回大小姐,天色已暗,是否要找个地方落脚?”
“附近可有客栈?”
“附近有一座福音寺,客栈还在前头。”
裴有鱼查看周围,发现在不远处的前头,确有一飞檐恢弘的寺庙。她扭头对早已醒来的早早道:“带上香火钱,问问是否能留宿。”
早早应了一声,麻利地下了马车。半晌,她回来禀报:“大小姐,僧人说可以留宿,但只有通铺。”
“倒是个清净之地。”裴有鱼征询身旁的虞渊,“只是不知,你是否介意?”
“客随主便。”他道。
福音寺门口,知客僧得了香火钱,站在寺门迎接。他领着裴有鱼和早早去往女通铺,虞渊则由另一名僧人引往男通铺,至于马夫,宿于寺外专设的屋舍。
知客僧得了许多香火钱,招待裴有鱼一行人也更加热情有礼,边引路边道:“虽是通铺,但不逢着初一十五,今日留宿的只有施主一行人。”
通铺十分简陋,除了一张能容纳十人的长榻之外,偌大的空屋里,只有一扇小窗。
两人收拾了一下,因着早早在马车上只眯了一会儿,所以很快便睡着了。反倒是裴有鱼睡了一路,眼下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
她悄悄起身,披了一件披风,,离开通铺,在冷清的寺庙中转悠起来。寺庙里殿宇林立,翠峰交叠,干净整洁,足以想象白日的香火鼎盛之景。
忽而,她望见一处屋子的烛光透过了窗棂纸。奇怪,此处并非僧侣寮房,而且知客僧说过,今日只有他们一行留宿?那么此刻怎会有一间屋子亮着烛呢?
裴有鱼抚摸着被秋风降温的双臂,好奇地朝那间屋子走去。
随着越来越近,她似乎听到了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声音虽轻,但在寂静无人的夜庙里还是能隐约能闻。
裴有鱼正准备侧耳,忽然,屋子里的声音消失了,听不到任何。她伸出手去想要推门查探。
“施主,这么晚了不在通铺休息,为何在此处?”
知客僧突然凭空冒出,脚步静得似猫。没有提前防备,裴有鱼吓了一跳,推门的手凌空顿住。
“起夜迷了路……”裴有鱼编道,“这屋子里有人?”
“本寺住持正在屋中禅修。”知客僧道。
正说着,“吱呀”一声,屋门开了,一名老者出现在门槛后。
借着摇曳的烛光,裴有鱼看清了住持的样子,约莫五六十,发间已生出了银丝。雪白的长眉从眉骨垂落,白须也垂了下去,脸上的褶皱像古树一样沉淀着历史的低语。
“慧重,为何惊扰了女施主?”住持的声音低沉响起。
趁知客僧解释的空档,裴有鱼看向屋内,确实除了住持以外没有第二个人,那方才听到的声音……是听错了?
一阵风袭过,馨香涌入裴有鱼的鼻腔。
这味道……像是女子常用的熏香!
“原来如此,”住持道,“慧重,即刻带女施主前往更衣处。
屋中明明有人,住持为何要说谎?裴有鱼感到疑惑,但没有多问,随慧重而去。
屋门合上。
屏风后走出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在茶案前坐下,住持也回到了妇人对面的位置。
“这么晚了,竟还有香客来福音寺。”那妇人开口。
住持没有接话。他取出一个盒子放到了桌上,朝妇人推了过去。
妇人将盒子打开,当她看见盒子里装的东西,低低地笑出了声。
“有了这个,终于能够解决本宫多年以来的心腹大患,铲除异己了。”
蜡烛燃了一半。
屋内只剩下住持一人,那华丽的妇人早已带着盒子离去。
但住持没有灭烛的打算,他照旧坐着,似乎在等什么人来。片刻,屋门再次被叩响。
进屋之人一身紫衣,墨发高束。
“说说吧。”住持转过身来,面对着紫衣少年,“我们等了那么久,才等到笄宴,由你接应潜入裴府,将裴贼之女带出。我们的人清剿之时,你却救了她。为什么?”
紫衣少年面对小黑和阿白时的游刃有余,在住持面前荡然无存。他深知在这双蕴藏着睿智与真知的眼睛之下,任何谎言都会被立刻拆穿,所以他只能坦白:“老师,我们的目标是裴山海,他的女儿……一介闺阁女流,对大局无碍。”
“你心软了?”住持的白须投下了阴影,让目中之色隐藏得更深,“莫不是接触这些时日,对她产生了多余的情感?”
少年不假思索、斩钉截铁:“不可能。”
“证明给我看。”
“如何证明?”
“她此去澹州,”住持顿了顿,“别回了。”
·
后来的行途,再没遇见寺庙或道观,都歇在了小客栈里。
·
裴有鱼撩起窗帷,极其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在都城时,她已然感受到古代的空气是多么纯净,未料澹州更甚,于是忍不住深吸深吐,像是能借此机会将五脏六腑的废气全都排出去似的。
与都城的恢弘繁华不同,澹州街面透着一股质朴的热闹。白墙黛瓦,小桥人家,沿街叫卖,嬉笑怡然。
澹州的琅玕河上停着一艘乌篷船,打盹的船夫听了马蹄声醒来,赶忙下船迎去。
“几位贵人可是从都城来?”
裴有鱼和早早的脑袋从窗帷里挤了出来,与船夫交流一番,才知是李世什派船夫在此等候,接他们渡河的。
三人上了乌篷船,眺望翠绿的对岸,望见一座略显气派的庄子,临水而立,颇有遗世独立的风韵。
三人上岸后发觉这一片都静悄悄的,惟闻鸟声与风鸣。再抬头,庄子的匾额上书“归云庄”。庄门打开,一个梳着双髻的丫头躲在门后窥探了一会儿,像是确认了什么才一蹦一跳而来,冲裴有鱼行礼:“贵人可是从都城来的裴家的大小姐?”
“特来探望姨母,还请通报一声。”裴有鱼回道。
那丫头笑得纯真:“庄主已经吩咐过了,跟我来吧。”
眼见马上就要带着假表弟拜见真姨母了,裴有鱼心里突突起来,刻意和人拉开距离,在后面和虞渊边走边密谋:“你可准备好了?”
“路上你已嘱咐多次,‘我’丢的时候还小,没有记忆。往后的如实相告就好。”虞渊目不斜视道。
裴有鱼点头:“最高明的谎言便是说真话。”
早早被带去安置行李,梳着双髻的丫头则带着裴有鱼和虞渊往庄后去。
黄昏斜阳,火烧云漫天,庄后的自然之景美不胜收。
秋风掠过,送来水稻的清香。放眼望去,竟是一片毛茸茸、金灿灿的稻田,田里零星有弓背弯腰的身影,他们正在收割水稻。
其中,有一个穿着浅红葛布的妇人,发间缠着头巾,袖子被襻膊收起,裤腿高高挽起,腿肚上沾满了泥点子,跣足而立。
妇人握着一把镰刀,手法熟练地割下稻穗,然而再要挥刀之际,她扶腰吃痛叫起,身边跟着的丫鬟小厮赶忙上前夺刀扶住妇人,妇人这才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出了稻田。
那妇人离了田,走去事先摆好的椅子坐下,一口一个老腰不中,身旁还有丫鬟捏肩捶腿,说累了便喝口茶。
带路的丫头小跑过去提醒,妇人端盏的手一滞,朝裴有鱼和虞渊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常年日晒风吹的脸,曾经白皙的肌肤蒙上了一层麦色,眼角生出了细纹,却依然能从艳丽的五官中看出年轻时是何等的风姿绰约,乃至岁月的痕迹反而让那份美有了力量。
妇人的视线落一直在虞渊身上,张大的眼睛透露着不可置信,带着探究、怀疑、愧疚与欣喜等等复杂的情绪,她就那么望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她猛然起身的时候,突然“咔”的一声,她的痛叫再次贯穿整个天际。
裴有鱼和虞渊赶忙上前,妇人仍抚着腰:“痛痛痛……”
然而,当虞渊的脸近在妇人眼前,她欣喜的泪水和吃痛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一齐落下。她按捺着疼痛道:“他、他就是……淮凌?”妇人看着虞渊,问的却是裴有鱼。
淮凌,是妇人走失儿子的名字。
“是,姨母。”这是裴有鱼第一次见到妇人,但从其神态和身份足以判断,她就是姨母李世什。
李世什日思夜想的悔恨终于冲破喉咙:“淮凌……我的凌儿啊!”她伸手想要将虞渊揽进怀中,虞渊先是下意识一躲,但在看到妇人激动的神情之后,不自觉放松了警惕,被她紧紧抱住。
天地辽阔,麦浪无垠,在混合着泥腥与水稻的气息中,妇人的哭声呼应着秋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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