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航站楼大得像一座迷失之城。穹顶高阔，人流如织，各种肤色的面孔拖着行李箱，汇成一道道嘈杂而目的明确的河流，奔向不同的登机口。
只有于露微在原地打着转，茫然四顾。
学校虽然贴心的给她订了机票，但是从中国的任意一个城市到盐湖城根本没有直飞的飞机，于露微先坐高铁到了北京，从北京飞往旧金山，又从旧金山转机到盐湖城。
于露微第一次坐飞机，就是前往国外，她的心里一直在打鼓。值机的女士贴心地给她选了奇数的座位，她上飞机后发现商务舱的座椅是交错的，奇数的座位靠着窗户，桌子在过道边，可以形成她隐秘的小空间。
她座位旁边也是一个独自出行的中国少年，看起来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她穿着深色的基础款服饰，完全没有于露微独自出行的焦虑，而是熟练沉稳。
她向空乘挑选了自己的餐食，又额外要了一杯饮品，最后戴上耳机安静地开始享用她的晚饭。
于露微作为第一次坐飞机的人，什么也不会，只能努力模仿旁边的人干的事情。
空乘女士看出来她的独自出行的焦虑，友善地安慰她。在她看着菜单选不出来的时候，温柔地对她说可以试试她们的牛排。
于露微还听到有人要了酒，如果她满21岁，是可以在飞机上跟空姐要气泡酒喝的。
晚餐是一份四道式的标准白人饭，于露微作为中国田园土狗，实在吃不惯，她唯一觉得是好吃的就是被誉为美联航经典之作的圣代冰激凌。
于露微还想看看隔壁的少年在干什么，但是她发现自己谁也看不见了——归功于飞机良好的私密性。
好在年轻人的学习能力是一流的，她很快掌握了大部分物体的使用方式，她带着耳机玩了一会儿飞机屏幕上自带的游戏，又翻了翻电影列表，简单地洗漱后百无聊赖地睡去。
在她睡着之前，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浏览了一下她这段时间的奇遇。
她睡觉前是要构想一个传奇故事的，一般是由她担任故事万能的主人公，作为骑士、魔法师、机甲驾驶员等角色，开启她的冒险旅程；有时候朴素一点，幻想她突然由边缘人变成校园里万众瞩目的红人，拿着成绩单暴打看不起她的垃圾老师，最后爱她的家长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跟老师说这个书她就不读了，家族里有万亿家产等着她去打理。
但是，这段时间她的遭遇已经接近她的传奇故事了，于是她今天停止这种幻想，而是重温她在同学聚会时打脸物理老师的爽文时刻了。
物理老师就像所有小说的刻薄反派一样。但是他对于露微的紧咬不放的恶意不是没来由的。
物理老师作为那种每个学生都见过的最会钻营人际关系而没有职业道德的老师，他在学生分配下来后，就看了她们填写的档案表格，在里面精心挑选对他有帮助的家长。
不幸的是，于露微那不着家的家长就被物理老师看上了。
她们在学校的档案里是光鲜亮丽的高级知识分子，有着某些头衔和职称，物理老师觉得她们可以给他评选和晋升帮助，于是联系于露微，明面上是说于露微学习物理吃力需要跟家长进行沟通，实则疯狂暗示她把父母叫到学校来。
于露微自己都见不到父母，自然没办法把家长请到物理老师面前。物理老师因此觉得她是存心不配合，从而一直为难她。
物理老师和她过去的生活都随着盐湖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困意却变得越来越浓郁。
由于她黑白颠倒的作息，这一觉她睡得很香，以至于她错过了早餐，空乘轻柔地唤醒她的时候，飞机已经在降落阶段了。
然后，一觉醒来，下飞机的她就迷失在旧金山机场。
她跟着人流出海关、取行李，却找不到重新托运行李的柜台。巨大的电子指示牌上，航班信息密密麻麻地刷新，看得人眼花。
她下飞机的是航站楼Ⅰ，现在却要去航站楼3重新搭乘飞机，而且学校显然太信任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未成年小孩处理问题的能力，订机票的中转时间只有2个小时，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于露微鼓起勇气，操着她二把刀的Chinglish去找机场服务人员说了半天，她不仅是输出不行，她的听力也差得要命，连说带比划终于明白需要跟着connection箭头走。
在她用死鱼眼寻找托运地方的时候，一个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是在飞机上她邻座的女生，她拖着两个28寸的行李正向一个写着“baggage re-check”的通道走去，她脚步轻快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推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也显得毫不费力。
跟她相比，于露微的行李少得可怜，主要是她实在没东西可以带。
她本来物欲就低，没几件衣服，她整理衣服到最后，把她那身挫兮兮的校服也扔进了行李箱，她想着在日本校服还能穿出JK风格，她也要给国外一点中国力量，让世界看看她们这能跑能跳能席地而坐能当抹布的万能校服。
其实于露微对于校服的情绪是爱恨交织的，出于一个青少年对美的追求，她肯定是不喜欢这个限制了自我风格的枷锁；但是作为一个没有什么穿搭理念的高中女生，她又感激校服作为她自尊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行李箱里剩下的是她的switch游戏机，以及她纠结很久还是带上的PS4主机和一个便携屏。虽然PS5很快就要上市了，但是这段时间她也是要打游戏的呀，而且她高考结束买的那些盘，还没打完呢！
最后一些是夏云扬给她买的速食——螺蛳粉、火鸡面、香菇酱云云，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得记在她这只不大的行李箱里。
于露微恨不得划十字祈祷邻座少年也是乘坐美联航转机，她决定赌一把，头铁地亦步亦趋得跟着邻座少年。
她对邻座少年有种莫名的印象，这使得于露微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了她，不是因为同为亚洲人的面孔，而是因为她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超脱常人的、对周遭事物都了然于胸的镇定之感。
她祈祷生效了，邻座少年方向明确地走向重新办理托运的地方，于露微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于露微顺利的办完了托运，祈祷自己有更多的好运，她打定主意一直跟着邻座少年，直到她顺利候机。
她就这样开了潜行模式，像个小贼一样蹑手蹑脚跟着邻座少年，她不敢离得太近，与女生间隔五六米，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人流中的女生。
她本来想跟一小段路就自己找路，但是跟着跟着，她就发现自己的祈祷太有效了，女生先是带领她走到了航站楼3，后面又带她走进安检和登机口。显然跟她要前往同一座城市，因为她们在一个登机口。
就在她感谢老天奶西王母女娲海拉鲁女神以及邻座少年的时候，邻座少年突然停止前进的路线。
于露微拥有丰富的跟随经验——当然是在游戏里和影视作品里——她装作没事人的样子掠过邻座少年，自顾自地向前走，准备在登机口找个位置坐。
却见邻座少年在她走到自己附近的时候，以极快地动作移动到她面前，拦住她前进的步伐。
她冷冰冰地开口，声音平静但是却带有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于露微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其实能解释，她确实是迷路了，她实话实说就好。
说自己是像个无头苍蝇在机场乱撞，她不负责任的家长什么也没跟她说就把她扔出国了。
她不知道自己如果没赶上这班飞机应该怎么办，可能是被美国海关打包扔回去。
回去后她没有学校可以去，可能要去蜜雪冰城打工。不过她还没正式过18岁生日，不知道蜜雪冰城能不能让她上岗。
说自己被她的从容镇定吸引了，觉得跟着她肯定能找到登机口，说自己羡慕她有处理问题的能力，羡慕她对这些事情都这么熟悉，羡慕她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她的家里人肯定很爱她。
但那一刻，某种根植于本能的东西让她闭上了嘴——像是在学校面对突然抽问的物理老师，越是答不上来，就越要用沉默铸成一副坚硬的壳。
于是她只是抬起眼，一言不发地看向面前的少年。
于露微曾无意在女厕隔间里听过同学议论自己。她们说她不笑的时候，那双三白眼从下往上瞥人，像冷血动物在评估猎物，看得人脊背发凉。而她偏偏又很少笑。
少年们叽叽喳喳地进来，手拉手上厕所，又欢天喜地商量着去小卖部买零食，完全没察觉隔间里还有人。
她当时蹲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只觉得出去会更尴尬，只好硬生生蹲到双脚麻木，直到第一遍上课铃响过，才像做贼一样溜出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第二遍铃响前蹿回教室。
此刻，少年大概是被她这“冷血动物评估猎物”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了，主动打破了僵局。
但她说出的话，却让于露微更加不知如何接口：“你也是盐湖城大学的新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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