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港口飘着柳絮,像落了场温柔的雪。瓷站在去年同样的青石码头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的金币。那枚刻着荆棘玫瑰的西洋钱币已经被他盘得发亮,边缘处微微凹陷——是无数次在深夜被拇指按压出的痕迹。
"东家,洋人的船怕是不会来了。"老掌柜撑着油纸伞为他挡去飘絮,伞面上绘着的蜻蜓在风中轻颤。"今年季风来得早,多少商船都改道了。老奴听说红毛国的舰队在爪哇岛附近遭遇了飓风..."
瓷没有答话。他的目光固执地黏在海天交界处,那里雾气缭绕,像蒙着层半透明的鲛绡。三个月来,他每天清晨都会来码头站上半个时辰,起初还编些查看货品的借口,后来连下人们都心照不宣地备好软轿和斗篷。
海风突然转了方向。瓷的广袖被吹得鼓起,系在腰间的羊脂玉佩与鎏金香囊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就在这刹那,他看见雾霭深处刺出一角黑影——那绝不是寻常商船的褐色帆布,而是浓墨般的黑,边缘处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
"准备迎客。"瓷的声音很轻,却让身后的小厮浑身一震。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艘船桅杆上飘扬的旗帜越来越清晰——墨蓝底子上绣着振翅欲飞的金色鹰隼,正是去年秋天烙在他梦里的图案。奇怪的是,旗角处多了一道猩红色的锯齿形镶边,像被利爪撕开的伤口。
商船靠岸时激起雪白的浪花。美第一个跳下甲板,金发用靛青丝带束在脑后,晒成小麦色的脖颈上挂着枚青玉坠子。瓷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自家柜上压箱底的"双鲤戏珠",去年深秋清点库房时莫名失踪,他还为此责罚过两个小厮。
"我带了威尼斯玻璃匠做的灯笼。"美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海盐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鼻梁上多了道新鲜的疤痕,从左侧眉骨斜划至颧骨,笑起来时显得格外野性。"还有这个——"
羊皮手套里变戏法似的抖开条丝巾。瓷呼吸一滞,那上面用金线绣的正是他去年随手勾勒的海棠图样。当时美说西洋女子最爱东方绣品,硬是讨了去说要当样本。如今这方丝巾边缘却多了圈奇怪的纹饰——细看竟是《长恨歌》的选句,用极小的拉丁字母绣成。
"琼斯先生倒是守信。"瓷接过丝巾,指尖碰到对方掌心粗粝的茧。那些常年操弄帆索磨出的硬茧此刻正轻轻刮蹭着他的皮肤,像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美的蓝眼睛暗了暗,突然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叫我美。"
港口的樱花突然纷纷扬扬落下来。瓷转身时广袖拂过美腰间的佩剑,金属与丝绸摩擦出细微的声响,像声克制的叹息。他注意到剑鞘上新增的几道划痕,还有美转身时外套下摆若隐若现的暗色污渍——那绝不是普通的海水渍。
美的商船这次要在港口停泊整月。瓷发现这个西洋人比去年更加古怪——他不再住领事馆安排的洋楼,偏要租下绸缎庄后院的竹屋。那屋子原是瓷夏日纳凉用的,窗外有丛湘妃竹,美却嫌"太寂寞",第二天就搬来整套红木家具,还把西洋油画挂在竹制屏风上,不伦不类得让人发笑。
更离奇的是他的作息。每天寅时三刻准时起床,跟着护院教头学太极。那双惯于挥舞西洋剑的手臂在演练云手时僵硬得像船桨,起势时还总同手同脚。瓷某日清晨躲在游廊偷看,险些被美一个踉跄跌倒的狼狈模样逗得笑出声。
"你们的神明真有意思。"某日推开书房门,瓷看见美穿着月白长衫在临《兰亭序》,案头供着枝半开的芍药。地上散落着十几张写废的宣纸,每张都歪歪扭扭爬着"永和九年"的字样。"我昨天去城隍庙求签,"美举起一张墨迹未干的"福"字,墨汁顺着宣纸边缘滴在波斯地毯上,"解签的说我红鸾星动。"
瓷正端着定窑白瓷盏的手微微一颤。窗外竹影婆娑,他突然发现美束发的靛青缎带有些眼熟——那是去年端午他随手相赠的边角料,原本该被绣娘拿去纳鞋底的。这种发现让他喉咙发紧,不得不借整理书架背过身去。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月白色的衣襟上投下细碎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五月初五赛龙舟那天,港口的欢闹声一直传到绸缎庄后院。美非要瓷教他包粽子,那双能娴熟打水手结的手在糯米和苇叶间却显得格外笨拙。瓷的手指在翠绿的苇叶间翻飞,像两只白蝶穿梭于竹林。
"该这样折角..."他忍不住从背后握住美的手腕示范,突然意识到这个姿势近乎拥抱。美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夏衫传来,比端午的太阳还烫。最后那粽子被美用丝线捆成了西洋礼盒的模样,还别出心裁地在顶部系了个蝴蝶结。瓷笑得金镶玉步摇叮当作响,没留意美悄悄将个东西塞进他袖中。
回府才发现是枚镶嵌蓝宝石的领针,宝石被切割成罕见的六芒星形状,背面用极小的字母刻着:To my silken merchant.(赠我绸缎般的情郎)瓷对着西洋镜比划许久,最终将它别在内衫的衣领上。冰凉的宝石贴着锁骨,像一滴不会干涸的海水,又像是某种隐秘的标记。
变故发生在梅雨来临前夜。瓷正在库房清点新到的苏绣,突然听见前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透过雕花窗棂,他看见几个穿着靛蓝官服的人正围着美说话,为首的官员手里捧着卷烫金文书,腰间悬着的鎏金铜牌在灯笼下泛着冷光——是市舶司的人。
"...私贩禁运品...即刻查封..."零星的词句混着雨声飘进来。瓷的玉算盘啪嗒掉在地上,翡翠珠子滚进砖缝。他这才想起最近市舶司在严查西洋商船,据说有传教士夹带标注军事要塞的舆图。
美背对着他,肩膀线条绷得极紧。当官员要搜查他胸前暗袋时,瓷突然推门而出,怀里的账本哗啦啦散落一地。
"大人明鉴!"他装作刚赶到的模样,袖中暗藏的缠枝莲纹香囊"恰好"滚到官员脚边——那是去年太后六十大寿赐给皇商的御用品,缀着明黄流苏。趁着众人慌乱跪拜的间隙,美迅速将一叠文件塞进瓷的广袖深处,指尖在他腕间轻轻一按,力道重得几乎要留下淤青。
雨下了整夜。瓷在书房就着烛火审视那些文件,越看越是心惊。这根本不是普通货单,而是标注着各地驻军布防的精细舆图,边角处盖着某西方家族的纹章——与金币上那个被荆棘缠绕的玫瑰一模一样。更令人不安的是图纸背面用红墨水勾勒的航线,终点赫然是珠江口的炮台。
"你到底是什么人?"当美浑身湿透地出现在窗前时,瓷第一次对他亮出袖中藏的匕首。这把鱼肠剑是及冠时祖父所赠,淬过剧毒,见血封喉。雨水顺着美的金发滴在青砖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两人剑拔弩张的身影。
"被流放的第七顺位继承人。"美苦笑着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狰狞的烙印——那是比任何文书都确凿的身份证明。"这些是我父亲当年绘制的航海图...现在有人想篡改后卖给战争贩子。"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我追查这批图纸三年了。"
瓷的匕首当啷落地。他想起美谈论庄子时闪亮的眼睛,想起他学沏茶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说"红鸾星动"时上扬的嘴角。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两人之间飘摇的雨帘,也照亮美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现在他看清楚了,那是火枪铅弹擦过的痕迹。
"我可以帮你。"瓷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但有个条件。"
美急切地上前两步,靴子在浸水的砖地上留下深色印记。瓷拾起匕首割断腕上的翡翠镯子,玉石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我要知道全部真相。"他抬头直视美的蓝眼睛,"每一个字。"
后半夜雨势渐歇。美带着瓷潜入商船底舱,推开暗格时,瓷倒抽一口冷气——整面墙都是东方典籍的抄本,从《论语》到《本草纲目》,有些连他都只听过书名。美点燃鲸油灯,暖黄的光晕里浮现出更多细节:案几上未完成的工笔画,砚台里尚未干透的墨,还有床头挂着的那把油纸伞——正是去年雨天他借给美的那把,伞骨处多了道精细的银质修补痕迹。
"这些年在海上,只有想着你教我的诗句才能睡着。"美的手指抚过书架上密密排列的竹简,声音低哑得像在忏悔。"『玲珑骰子安红豆』..."他突然用标准的官话念出这句,发音准确得可怕。
瓷突然明白为何美能背诵《长恨歌》。这个西洋人用整整三年时间,在摇晃的船舱里一笔一划描摹着他故乡的文字,就像沙漠旅人渴求绿洲般贪婪地汲取一切关于东方的知识。书架最显眼处摆着本手抄的《李商隐诗集》,边角已经翻得卷起,在"春心莫共花争发"那页折了个小小的角。
晨光穿透云层时,他们并肩站在船头看日出。美突然从怀中取出个珐琅小盒,里面躺着对珍珠耳坠——珍珠是罕见的淡粉色,正配瓷新裁的那件天水碧襦裙。
"在我们那儿,送这个代表..."美的官话突然卡壳,耳尖红得像港口的朝霞。他慌乱地比划着,最后干脆抓起瓷的手按在自己胸前。透过湿透的亚麻衬衫,瓷感受到对方剧烈的心跳,还有胸前挂着的那枚硬物——是半块断裂的铜钱,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发亮。
瓷拈起珍珠对着朝阳细看,发现每颗上面都用极细的金丝嵌着字母。当他把耳坠贴近唇边时,尝到了海水与誓言的味道。远处的钟声恰好敲了七下,惊起一群白鹭,翅膀掠过水面时溅起细碎的金光。
写这篇文也是耗尽我的一切词汇了,主打一个文科生,不知道你们看的懂不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春帆影里认君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