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扬扈氏人尽皆知,正是雍阳大长公主的夫家。驸马虽已过世,扈家旧势不减,沾亲带故鸡犬升天者数不胜数。如今先帝龙驭上宾,新天子年少,大长公主自诩今上姑母,于宫闱内外极尽能事,远在京外的扈家子弟自也要借青云之力捞些本钱。几个受灾村落所需药饵本花不了多少钱,就算全用烂叶泥沙以次充好,对他们不过只是塞牙缝的生意。压在百姓头上,却是山一般的重量。
“二位贵人是从帝京来的,定也认识些头面人物。还求你们救人救到底,将大家的冤屈报上去,派个青天下来为百姓做主吧……”
余婆婆老泪纵横,倏然跪倒。君迁忙扶她起来,柔声道:
“老人家勿忧。我会如实将此间灾情陈诉外界,尽力为你们纾难。”
此言刚落,周围响起一片感激之声。金坠四下环顾,见适才寂静无人的古树下已围满了村民,听说有神医前来救死扶伤,都前来瞻仰。君迁安抚人群道:
“诸位稍安勿躁,有病重者的人家请先上前,待我逐一前去诊疗。此行亦带了些防治药物,可阻止疫病扩散,稍后请每户派出一名身强力壮者,协助我在城中各处派发。”
君迁言至此,回身指着树下的一口水井道:
“此处的水源已遭污染,切勿再生饮了。我有一些净水之法,稍后会当众演示,烦请诸位乡亲都出门来观看。”
乡民们闻言,无不感激涕零,念佛之声不绝。净月更是如同见了药师如来本尊,寸步不离跟在君迁身后端药侍水,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金坠稍不留神,已被独自撇在树下。远远望去,见君迁被前呼后拥着离开,须臾消失在视野。她忽有些怅然若失,回过神来,紧随他而去。
他们在梁濠村中忙了终日,自南向北,从西往东,挨家挨户问诊派药。每至河边井前,君迁便耐心向乡民们演示净水方法,教大家以生绢制作漉水囊,并投放草石等滤出杂质,自己却顾不得饮上滴水。
遭水患之地,净水尤为珍稀。他们随身带来的水早在一路出诊时便给病人喝了,好在余婆婆临行前亦为他们备了水囊。金坠将它递给君迁,他才觉得渴,却只呷了一口便还给她。金坠以为他嫌水不洁,便道:
“你放心,这水是按你教的法子滤过煮沸的,干净得很,你宽饮便是。”
“我知道。”君迁望着她,“你不喝么?”
金坠一愣,才意识到自己亦是滴水未进。跟着他在村中逡巡整日,不觉已过饭点。此时不仅嗓中冒烟,腹中也空得发慌。君迁柔声道:
“你先回去吧,余婆婆应已备了饭食。”
“你不回么?”
“东面还有几户人家有病人待诊,我去看过便来。”
君迁语毕,见替他去远处派药的净月回来了,便请她先同金坠回余婆婆家。金坠不愿落了下乘,奈何君迁执意坚持,净月亦百般相劝,她只得答应先回。
天色已晚,夜枭凄啼。家家门户紧闭,放眼仅见暮色下缟素翻飞,更衬得此间犹如鬼城。好在有几个热肠的青年主动护送她们回去,一路平安到了那大槐树下,远见余婆婆的茅屋中灯明烛暖,终于安下心来。
善良的老妪早已备好一桌热饭菜,招呼她们吃夕食。金坠平素虽吃得简单,却也从未用过这些涩茶糙米,一时难以下咽。又想到这些已是精心待客所备,粒粒辛苦,强逼自己吃得一干二净。
余婆婆一家老小皆死于瘟疫,形影相吊,乐见饭桌前又有了生气,拉着她们说个不停。说起净月幼时往事,娘儿们欢声笑语,如在旧日;言及伤心处,复又无语凝噎。金坠在一旁听着这对苦命童嫂叙旧,只觉心如刀绞,暗自悲叹。
“阿弥陀佛,上苍福佑,为我们送来个活医仙……若不是今日见到了沈神医,老婆子还不知世间竟有这样好的人!”
余婆婆喟然叹息,向着金坠欣慰一笑:
“金娘子不知积了多少善缘,才嫁了这前世修来的好郎君哩!”
净月亦道:“是呢,今日大家随沈檀越在村里巡诊派药,女娘们见了他,都说他性子温柔,长得又好看,没一个不羡慕金檀越的呢!”
金坠不知如何应答,只道:“世上还有许多性子温柔、长得好看的人,不只他一个。”
净月坚称:“可沈檀越就只这么一个呢!”
金坠苦笑:“是呢,幸而就这一个,再多几个,各路神佛可都没活干了!”
净月咯咯笑:“那正好!神佛没活干,我也不必在寺里念经伺候他们,同你们一道行走江湖治病救人才好呢!”
她们围坐闲聊,不觉已是亥时彦夜,君迁终于巡诊归来。余婆婆见了医仙凯旋,好不激动,忙招呼他用茶吃饭。君迁劳碌整日,饥累交加,细细地将粗茶淡饭吃得一点不剩。金坠知他疲乏,也不说话扰他,单手支颐闲坐案边看着他吃饭。
须臾饭毕,到了就寝的时辰。农家狭小,只两间屋子,余婆婆便让净月睡在自己屋里。还有一间本是她儿子儿媳的寝房,斯人已逝,正好让给神医夫妇过夜。金坠想到先前那句“万一只剩一间房”的谶语,只得暗自苦笑。
二人进入屋中,但见此间十分逼仄,家徒四壁,只一张草塌。金坠想到那对病亡的夫妇及他们的两个孩子生前便是挤在这样一间陋室中过活,不禁深感凄然;侧目见塌上落着只蒙尘的布偶,许是那去世不久的孩童落下的。她心中难过,正欲去拾,忽听君迁在身后道:
“别碰它。”
金坠缩回手,见君迁走上前来,冷声道:“他们病死于此,这里的东西或染了疫毒,不可触碰。”
“既如此,是不是该放把火烧了?”
“保险起见,确应如此。”
“人家好心留我们过夜,你却想烧了她的屋子,沈学士可好生无情。”
“瘟病比我更为无情。”
君迁语毕,从药匣中取出一柄银火剪,将案上烛台中微弱的火焰拨得更旺。金坠惊道:
“你不会真打算烧了别人家吧?”
君迁不言,待烛火渐亮,从匣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几丸香药,散着艾叶丁香的苦味。他将那香丸点燃,置于案前,待袅袅苦香弥散屋室,驱逐疫气;又取出一枚赭黄色的石块,以火剪钳于烛焰上熏烧,回身对金坠道:
“将手给我。”
金坠一凛:“做什么?”
君迁正色道:“雄黄烧烟,熏于袖间,可杀毒驱疫。”
金坠松了口气,撇撇嘴角:“我还以为你要连我一起烧了呢。”
君迁一哂:“我还不至于如此无情。”
他将烧得焦红生烟的雄黄石夹出来,迅速裹于一块生绢中,示意她伸手。金坠只得乖乖将手给他,君迁轻捏过,将那火热的雄黄绢贴于她袖口腕间。金坠腕上一灼,触火般缩回手去,轻嗔道:
“……烫。”
“忍一忍便好了。”君迁以不容辩驳的口吻道,“或者你自己来。拿手上更烫。”
“等一等。”
金坠将左腕上的那只翡翠镯取下,暂搁在案上,复又将手伸给他。雄黄石在袖中辣辣地冒着热焰,好似要在他掌中融化了。君迁敛眉垂目,认真替她熏袖驱疫,全然不觉自己握着火石的手是何等灼痛。
半晌事毕,金坠长吁一声,伸回手道:“法事做完了,这下瘟神总该退散了吧?”
“但愿如此。”
君迁复又将那火石静置于自己袖间。屋中寂静,弥漫着雄黄及艾草的苦香,令盘踞已久的瘴气无所遁形。金坠步至塌前,望着那只孤零零的布偶,戚然道:
“你若早来几日……它的小主人或许便不会弃之而去了。”
君迁黯然敛眉,只叹息了一声。一时无话,金坠待他行完驱疫仪式,轻声道:
“不早了,睡吧,明日还得忙活呢。”
君迁道:“你先睡吧,我还有几份处方要写。”
金坠盯着他:“那你一会儿睡哪里?”
君迁尚未做声,屋外忽响起笃笃叩门声。金坠忙去应门,却见净月仓皇而至,焦灼探头道:
“金檀越,你们睡了么?实在不巧,河边李货郎的女娃不小心被刀子割伤了,血流不止,她爹爹急得不行,听说帝京来的神医会看病,求沈檀越过去救命呢!”
金坠闻言心急,正要扭头去唤君迁,他已疾步上前道:“我就来。”
他匆匆收拾了药匣,又将那丸驱疫艾香置于塌前,对金坠道:
“你先歇息吧,切记待香焚尽了再上塌。”
言毕,提着医匣随净月而去。金坠望着他在夜色中匆匆远去的身影,心中无来由地一颤,倚门唤道:
“君迁……!”
相识以来,她还是初次这般唤他。君迁刚走到院中,蓦然回首,神情错愕,疑心听错了。金坠亦未料到自己竟会脱口而出他的名字,不愿让他察觉异样,忙侧过身去,垂眸低语:
“外面天黑,你……你路上小心。”
君迁驻足望了望她,莞尔道:“好。”
他走时已近子时。四下阒然,唯闻茅屋外风吹槐叶簌簌,间有凄清夜虫声。金坠独自待在陌生的农家小屋中,想到屋主此刻正埋于窗外那槐树底下,一时心有戚戚,深感迷惶。
她走到草塌前,俯身深吸一口燃着的艾香,好令自己平静下来,心中却隐隐有些空落。起身在屋中踱步,四顾徘徊,忽见案上清光如月,惊觉忘了将适才熏袖时取下的那只翡翠镯戴回去。
金坠获救般奔去,拾起故人留下的遗物。掌心温热,玉身冰冷,似万年不化的寒冰。她将镯子转过来,轻抚镯身内侧刻着的那两个小字。
“阿儡,阿儡……”
梦呓似的,她喃喃轻唤着那个曾属于自己的名,试图将内心的空落填满。殿下生前同她说过,苗疆的女子若有所思,不去唤心上人,而是仿照恋人的口吻呼唤自己的名,便会获得露水女神央阿沙赐福。往日,每当她深陷困顿之际,只消捧起这只镯子,立时便可安心。仿佛她的“桑望”从不曾离她而去,只是在某个遥远之地静静守望她,于冥冥之中赐予她隐秘的抚慰与陪伴。
可是今夜,他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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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夜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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