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日间见多了灾疫场景,这晚金坠睡得极不安稳。整夜梦中光怪陆离,逼仄得很。浑噩转醒时,拂晓方至。借宿的小农舍中空空落落,满目萧条。
昨夜君迁临走前在塌边点燃的那支艾香早已燃尽。烟灭烬寒,药香犹在。金坠四下环顾,不见他人影,忙起身小跑出去。到了昏暗的堂屋,远见一人伏案而眠,正是她那寅夜出诊去的夫君。不知他昨夜几时回来,也没回房,直接睡在了外屋。
金坠蹑步到君迁身边,见他侧首枕臂,睡颜疲倦,眉心微蹙。茅屋漏风,冷风穿堂,冻得人直哆嗦。金坠出门时忘了披衣,正要回去,瞥见地下落着件粗布外衫。许是屋主余婆婆恐君迁着凉,取来自己的衣物为他披上,在翻身时滑落了。她轻叹一声,俯身拾起那件旧衫,轻轻盖回他肩上。
已是日出之时,梁濠村中仍一片冷寂,不时有两三声鬼哭似的鸡鸣鸦啼。金坠回屋洗漱毕,来到村舍外的那座小坡上。小尼姑净月正跪在老槐树下的一座座土坟前,喃喃诵着超度经文。晨风拂动树冠,抖落一片春寒。四下寂静,唯闻枝叶簌簌轻摇,梵呗如槐花雪散。
净月念完了经,向坟前一拜,回首见金坠悄然而至,忙施礼道:“金檀越这么早便起了?”
金坠莞尔还礼:“不如小师父早。”
“我昨夜随沈檀越出诊回来就睡不着了,便来这里为大家诵经。小时候,我家就住在这边上。余婆婆家的阿哥阿姊们待我最好,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每年秋天,村里的孩子们都会来这棵大槐树下捡果子。可一转眼,大家都埋在这里了,留我一个人在外头……”
净月仰望着土坟后那株高大的槐木,两个眼圈黑黑的,又染了一层红。抹了把泪,合十向金坠一礼:
“阿弥陀佛,好在金檀越为我们带来一位药师如来,大家可算有救了!”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是他感知到人世疾苦,自己下凡来了。”金坠柔声道,“昨夜那个被刀子割伤的小女娃怎么样了?要紧么?”
“皮开肉绽,流了好些血,看着可吓人了!万幸沈神医去得及时,及时清了创再将伤处缝合好了。那小女娃才六七岁大,哭得厉害。沈神医医术高超脾气又好,一面替她疗伤,一面安慰她,温柔又耐心,三两下功夫便不见血了。她家里人高兴得什么似的,直唤他是医仙呢!”
净月满面崇敬,踌躇片刻,小声对金坠道:
“对了金檀越,还记得先前你在寂照寺布施给我的那支金钗么?昨夜沈神医要替那小女娃缝合伤处,不巧没带医针,四处都寻不到合适的。正好我随身带着那支钗子,便交给他做缝针用了。毕竟是宫里的东西,我也不知这样是否合适,想与你说一声……”
金坠一怔,想起前回去寂照寺剃发未果,信手将宫里赐她的那支金蝶聘钗布施给了净月,未料竟在此地派上了用处。见净月有些忐忑,莞尔道:
“那其实是我的定亲礼,你交给他倒也好。”
“定亲礼?”净月一惊,“难怪我昨夜告诉沈神医这钗子是你给我的,他盯着瞧了好久呢!早知那般贵重……”
“再是贵重,有人命要紧么?”金坠微笑,“你们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支钗子而已,能救人便是它的造化。你的沈神医定也是这么想的。”
“阿弥陀佛,造化造化!幸好金檀越那会儿没把头发剪掉。”净月拨了拨念珠,忽低低问金坠,“金檀越,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夫君呀?”
金坠一怔:“何以见得?”
净月严肃道:“那日在寂照寺,我见你死活不愿随家人回去,还以为他们要逼你嫁个癞蛤蟆呢。昨日见到了沈神医,发现他竟那样好,简直做梦都盼不来。都说新婚夫妇如鱼得水,可我见你闷闷不乐的,都不怎么与他说话……”
金坠一哂,幽幽道:“子非鱼,安之鱼不乐?”
“奇怪,你俩怎么说了一样的话?”净月惊讶道,“昨夜我随沈神医出诊回来,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刚好我们走在濠梁桥上,他便望着河水这样说什么鱼不鱼的……”
金坠笑道:“这话不是他说的,也不是我说的——你出生在这里,莫非不知濠梁桥便是庄子与惠子观鱼的胜地?身临其境,引经据典,人之常情。”
“阿弥陀佛,我是佛门弟子,看不得道家的书呢!”净月合十一笑,“不过濠梁桥确实颇有名呢。小时候,我与朋友们在桥上玩,常看见许多恋人慕名前来。传说男女两人各从桥的两端走到中间,不被水沾湿衣衫鞋袜,便可白头偕老,恩爱不离。后来,河水越来越浑,常将桥身淹没,很少有人再来这里了……”
金坠听着净月忆旧,想起昨日在桥边所见惨景,不禁深感戚然。小尼姑又道:
“昨夜我们走在桥上,沈神医让我告诉孩子们这水很不干净,让他们以后别再这里玩了,若掉下去他也救不了。我便同他开玩笑,问他假如金檀越从桥上掉进河里,他救不救你?”
金坠道:“他怎么说?”
净月道:“他让先我来问姊姊你,说他的答案和你一样。”
“我就知道他盼着我淹死!”金坠冷笑,“可惜他失算了,我会救他的——不把他这尊菩萨从苦海里捞出来,如何普度众生?”
净月忙道:“也许他知道你会救他才这么说呢!沈神医对别人都那么好,自家娘子若有危险,他定愿为了你豁出性命呢!”
金坠道:“那倒不必了。他的命比我值钱,需留着救更多人才是。”
净月笑道:“他人那么好,长得又好看,金檀越为什么不喜欢他呀?”
“他是很好,可并不是好的就是适合自己的。”金坠正色道,“再说我可不觉得他有多好看。是你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净月小脸一红:“我是出家人,金檀越莫取笑我!沈神医本是你夫君,是你情人才对!”
金坠苦笑:“可惜,我和他目前只能算敌人。彼此眼里不出西施,只出东施!”
净月撇撇嘴,望着金坠澄澈无波的面庞,蓦地小声问道:“金檀越,你……还在想嘉陵王殿下么?”
金坠一怔,垂眸不言。净月叹息一声,轻轻道:
“我觉得,沈神医和殿下其实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啊……”
“不,你不了解。他们一点儿也不一样。”
金坠冷冷打断。净月见她脸色不好,连忙缄口。金坠轻叹一声,向这思凡的小尼姑打趣道:
“你那么喜欢沈神医,不如等你还了俗,我把他送你可好?”
“金檀越莫说笑,我不能还俗的!”
净月低头掩住颊边飞红,抬头望着亭亭如盖的老槐树,黯然道:
“当初爹爹养不起我,不得已才把我送去了佛门。我若离开寂照寺,也没地方可去了。我打小在这棵大树下长大,七岁那年离开,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如今树还是当年的模样,家乡却和记忆中完全不同了……”
金坠闻言心酸,伸手摸了摸净月冰凉的小脸,替她拭去了泪。净月一怔,扑进她怀里啜泣不已。半晌缓过神来,携着金坠的手道:
“金檀越莫担心,寺里很好,虽有些无聊却很清净。你和沈神医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会一直在佛前为你们诵经祈福,愿神佛保佑你们二位福泽绵长,无灾无病。还有嘉陵王殿下——祝福殿下来生广承善因,不溺幽冥……祝福你们。”
金坠颔首微笑,心中一颤,不知不觉亦落下几滴泪来。
回到余婆婆家时,君迁已醒了,正在案前埋首撰写医方。老妪热心为他端上朝食,见金坠和净月来了,忙招呼她们来吃。净月问君迁昨晚可休息得好,君迁还没说话,余婆婆满脸心疼道:
“就这么伏在桌边,怎睡得好?沈神医忙着治病救人,也需注意自己的身子呵!”
“昨夜我们出诊回来已很迟了,沈檀越恐回屋吵到,特意睡在外头的。”净月说着看向金坠,“瞧你夫君多心疼你呀,金檀越也该心疼心疼他才是!”
金坠故道:“你怎知我不心疼他?”
余婆婆笑道:“金娘子人美心又善,有这么个贤内助,沈神医大可放心出去济世哩!”
“夫妇同心,互尊互助,不分内外。”君迁柔声道,“有娘子同在,我便很感激了。”
语毕温煦一哂,目光越过桌案望向金坠。金坠只看他一眼便垂下眼睛,只顾用汤匙搅动粥碗,搅得糙米粥里泛起层层涟漪。
用完朝食,君迁带上医匣,复又出门巡诊。昨日他挨家挨户看病派药,俨然成了濠梁尊神,所过之处人潮涌动,欢呼鹊起。君迁早已处变不惊,耐心为大家视诊开方,答疑解难。金坠和净月亦随他沿村逡巡,确保每一户人家都得到了帮助,直忙到日落时分才结束。余婆婆见天色渐晚,欲留他们再过一夜。二人赶着君迁赴任的行程,便要辞行。乡民们颇为不舍,都问道:
“二位贵人今天就要走了么?是回帝京去,还是……”
金坠道:“外子身负调命,我们需继续南下。我们走后,临淮县衙的人许会来寻麻烦。请大家暂且忍耐,切莫给他们抓人的把柄。我们会将这里的灾情如实上陈,尽早还大家清白。”
“临淮下游的疫情仍很严重,我会尽快寄些良药回来,烦请分派给周边村落。”君迁说着,取出一封密封的手书交给余婆婆,“我们走后,万一官府再来为难,便将此信交给他们,许能助大家渡过难关。”
乡民们如获至宝,纷纷下拜。净月更是红了眼圈,拉着金坠依依惜别,又对君迁百般留恋,叮嘱他们一路小心,到了杭州记得来信报平安。君迁先前已在临淮渡预约好了南下的夜船,被他治好了刀伤的那个女娃的父亲主动拉了家中驴车在村口等候,亲自送他们去渡口搭船。二人千拦万拦才没让全村一起送他们,再三辞别,沿着来路离开濠梁。
夕阳西下,染红河面,整座村庄映于粼粼闪闪的蔷薇色波影中,颇有古画中的意境。经过濠梁古桥时,金坠心中动容,步上桥头,信目眺望着这片落日氤氲的乡景。
君迁见她管自己过了桥,唤道:“你走错了,村口在这边。”
金坠径自走到桥对岸,向他招了招手:“你先过来。我有事同你说。”
君迁闻言上桥,向她走去。濠梁三面环水,桃花汛虽已褪去,水势仍在高位。晚风徐来,水波漫过桥桩,深浅不一地拍打在青苔苍翠的桥身上。
金坠目不转睛地盯着君迁,见他从桥那头走来,不疾不徐,滴水未沾;快到岸边时,终是被一股急流沾湿了衣角。她想到净月说的那个濠梁桥恋人的传说,当下松了口气,心中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君迁浑然未觉,到了对岸,问她道:“何事?”
金坠原只想作弄他一番,见他当真过来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改口道:
“我忘了……回头再说吧。”
语毕匆忙转身,刚要过桥回去,忽觉腕上一热,竟被君迁紧紧攥住了。金坠一惊,正要质问,却听他正色道:“不要。”
金坠一愣:“什么?”
“不要跳下去。”君迁深望着她,“……我会救你的。”
他神色严肃,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好像唯恐她被水卷走。金坠一头雾水,半天才想明白他的意思——许是净月昨夜同他在此处开了那不合时宜的玩笑,问她若落水他可会出手相救,竟被这仁心的良医当了真,以为她又要佯疯作癫来作弄他,先发制人将她扣下了。
金坠哑然失笑,嗔道:“谁说我要跳河?我再无知,也知这水里很脏,除非不想活了才会跳下去。你若救我,只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君迁一怔,松开她的手,背过身去:“那不正合你意么?”
“子非我,安知我意?”金坠眨眨眼,跑到他面前,主动将手摊在他面前,“你不放心,手给你。你抓着我过河,总不怕我跳下去了吧?”
君迁看着她伸来的手,并不去碰。金坠叹了口气,不等他回神,反手攥住他的衣袖飞奔过落霞如火的石桥,须臾已回到对岸。
“苦海有涯,多谢你渡我到彼岸,药师如来!”
古桥夕照,流水金沙。金坠松开他的手,逆着斜阳向他笑了笑。君迁冷不防被她拽过了桥,似在那如梦似幻的霞影中失了神。半天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柔声道:“彼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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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子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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