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鱼曾经有一只小狗。
小狗没有名字,也不知道品种,那时候小,小孩子只看狗儿可怜便抱回去养了,哪里还在意什么品种。
于是,小狗就成为了沈鱼唯一的朋友。
在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里,沈鱼抱着它。他永远记得小狗湿漉漉地鼻头拱进颈窝的触感,那一瞬间,滚烫地温度沿着冻僵的四肢百骸流淌,烧沸了血液,最后凝滞在心脏。
烫得他止不住的颤抖。
泪挂了满脸。
从出生起,好似周围的一切都不属于沈鱼。他就像一个外来者,整个世界的外来者,隔着一层厚玻璃去贪婪地羡慕别人的生活。他没有一件自己的所有物。
包括他自己。依照父亲的话,他生下来就是为了赎罪,赎害死母亲的罪,赎“害死”父亲的罪。
而现在。
沈鱼知道,怀里这只小狗是他的。
他不需要为任何人赎罪,他只是这只小狗的主人。
“小狗小狗,我的小狗。”
人活着总要期盼些什么。
在有小狗的日子里,沈鱼好像把那些烂透发霉的记忆又重新翻修了一遍。
比如阴涩寒湿的房间内,唯一的色彩却是沈鱼在床头搭的小窝。窝里是他捡的花花绿绿的小垫子,小狗很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垫子,即使是捡的,小狗也不嫌弃。
还有趁着家里无人时,他们都喜欢在后院的园子里撒欢。园子里有很多狗尾巴草,风一吹,摇摇晃晃的,像极了小狗见到自己时扬起的尾巴。
但曾经到底也只是曾经。
即便重新翻修了记忆又怎么样,骨子里烂透的东西,表面再风光,也难以掩盖内里散发的恶臭。
小狗被沈从安打死那天,宁城下了好大的雨,雨水混着鲜血渗入泥土里,浓烈的腥味呛得沈鱼近乎窒息。
“呸!疯子!”沈从安挥着手里的棒球棍,在瓢泼大雨中面目狰狞地叫嚷:“疯子就该去死——”
沈鱼跪在地上,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混沌模糊,他只能看到躺在狗尾巴草丛中血淋淋的小狗。
这是他的小狗。
他抬眼,乞求似的望向沈从安身后父亲站立的方向。
“小......小狗.......救救它、别......别打了,”沈鱼挪着发疼地膝盖,双手无助地在半空中比划着,泪水奔涌而下,“打、打我吧,我是疯子......它不是,它只是小、小狗......”
沈鱼哭的崩溃。
他不知道怎么办。
“爸爸,”沈鱼扯着父亲的衣摆,“我只把它养在自己房间里,沈从安害怕、害怕......我不把它牵出来.......对不起,我们不会再出来了......放了它好不好......求求你......”
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一味的乞求。
但好在下一秒,原本旁观的男人终于大发慈悲的叫停了这场戏剧。
“行了。”
沈鱼抽噎着说不出话。
泪眼朦胧中,他看着父亲厌恶地拍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踩着被风雨侵袭歪折的狗尾巴草,上前把沈从安拥进怀间。
接着,沾满鲜血的棒球棍被扔到了一旁。
沈从安舍不得,伸手想捡回来。
“不捡,脏了。”男人说:“爸明天再给你买根新的。”
小狗死了。
沈鱼的小狗死了。
他独自坐在杂乱地狗尾巴草丛里,对着小狗血肉模糊地身体边吐边哭。
止不住的生理反胃让沈鱼狼狈极了,这使原本就单薄的身体更是止不住的打颤。像只被折翼的鸟,枯残着没有半分生机。
那一天,沈鱼的世界再次崩塌,而肮脏地记忆再一次卷土重来。他承受不住,高烧来势汹汹。几碗苦药被人硬灌下肚后,沈鱼才浑浑噩噩地睁开眼。
彼时,父亲站在床前,高大的身形隔绝了这间屋子里大部分的光亮,同他愤怒的脸一起埋在黑暗中。
像只鬼。和沈从安一样的恶鬼。
“为了个畜牲就要死要活,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晦气的玩意儿!!”
沈鱼低着头不说话,他看向自己缠满纱布的手腕,只轻轻动了动,剧痛便如潮水般袭来。
“想死死外边去,别死在家里膈应人——”
沈鱼恍惚地抬头看着他,混乱的思绪在男人扭曲地面容里渐渐拼凑出始末。
——他割.腕了。
——潜意识里,他想死。
但他没死成。
直到现在都没死成。
沈鱼蹲坐在父亲家门前,手指轻轻摩挲着腕间早已愈合的陈旧疤痕。
膝上的手机听筒里不断传来陈霖的哭声,沈鱼听着难受,张了张嘴,想说没事不是他的错,但往事的苦楚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刮开自己掩饰许久的外壳。
他忽的咬紧牙关,可喉咙里还是不可抑制的泄出了一声哽咽。
几乎是同时,对面的陈水敏锐察觉到了沈鱼的反常,他向陈南使了个眼色,等人把陈霖拉开后,开口轻唤:“沈鱼。”
“嗯。”沈鱼死死咬着唇。
“没事的,”陈水的声音放到最缓,“陈南他们现在开车在找,周围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平安不会出事的,沈鱼,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
沈鱼转头看向身后紧锁的屋门,多年前的无助压着他喘不过气。
他想告诉陈水,他知道平安在哪里。
可喉咙却像被铁锈堵住,吐不出也咽不下。就像当年,眼睁睁的看着小狗死在面前时,沈鱼同样发不出声,只剩血腥气在口腔里蔓延。经久不消。
“沈鱼?”陈水叫他。
“......嗯。”
“你现在在哪?”
沈鱼张嘴,说不出话,只有零星的几个音节从齿缝里挤出。模糊不清。
闻此,陈水眉头紧蹙,逐渐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于是划开微信,轻声道:“沈鱼,发定位。”
今天是沈从安的生日。
远远地沈鱼便瞧见了他手里拎着的蛋糕,和簇拥在沈从安身边喜笑颜开地父亲与继母。只是这笑并未维持几秒,就在看清沈鱼的刹那,骤然凝固。
父亲面露不悦地将沈从安挡在身后,问:“你来干什么?”
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沈鱼没理他,视线只死死凝着面前的沈从安。
“平......平安。”
沈鱼的口齿不清,像咿呀学语的孩子艰难说着自己的需求,这让沈从安身侧的两人听得云里雾里。
男人更是毫无耐心的把他推到一旁,用恶狠狠地眼光瞪着沈鱼,骂道:“什么平安!你他妈又想发什么疯?!”
沈鱼依旧看着沈从安,即使被推到一旁也一动不动。
他性子犟,做事只认死理。
沈从安眼里闪过几分不自然,心虚间只能躲在父亲身后强装镇定,“爸,我们还是赶紧进屋,我看他真有点不正常,万一犯病要杀人怎么办?”
上次在居民楼前发生的事让沈从安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不......不许......”沈鱼的脸被冻得发白。
他固执的站在雪地里,伸出细瘦的手臂挡在沈从安面前。他急得不行,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但偏偏这时言不成句,只能被旁人的只言片语打成疯子的疯症。
“你。”沈鱼往前一步。
“还给我。”沈鱼眼眶通红。
沈从安明显发现了他的不正常,从父亲身后探出头,上下打量他一圈后,嗤笑:“还给你什么?”
“平安,小狗。”沈鱼抿了抿嘴唇。
“小狗?”沈从安取笑他说:“你的小狗不是早就死了吗?”
......委屈的眼泪团在眼眶里,沈鱼的指尖抠着掌心。他想反驳,但事实却无可辩驳。于是沈鱼看向这人手里的蛋糕,伸手去拽。
“沈鱼?你干什么??”
“狗,我的......小狗、是我的。”
童年时无力反抗的沈鱼在这一刻恍若与现实重叠,他倔强地抬着头,只能用幼稚地举动去挣扎报复。
即使知道身后没有人会帮他,即使知道这种报复对沈从安来说无关痛痒。
“爸,妈。”沈从安尖声大喊。
又是这样。
沈鱼下意识绷紧身体,等待熟悉的疼痛落上脸颊。
但就在他睫毛颤动的瞬间,眼前的世界陡然倾斜,周身的寒凉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极其陌生的温暖。
耳畔鬼泣似的风声戛然而止,浓郁地夜色被失控的心跳撕开了一道裂缝。沈鱼在黑暗里茫然抬头,却对上了陈水猩红地双眸。
“打到哪里了吗?”
沈鱼一动不动,视线只锁着陈水。半晌,他微微抬手,碰上了眼前人眼尾的那颗红痣。
是热的。
是真的。
顷刻间,沈鱼伪装起的所有坚强全线溃退。
“......陈水。”他努力发出一声气音,委屈地眼泪夺眶而出。
“我在。”见状,陈水心疼的要命。
明明只是两日没见的人,再见时怎么就变成这般憔悴模样。这样想着,陈水脱下棉衣包在沈鱼冰凉发抖的身体上。
“刚刚打到哪里了吗?”陈水又问。
沈鱼摇头,脑袋缩在宽大地棉衣里,只露出两只含泪的眸子。
“平......安。”他指了指沈从安。
陈水伸手拂去沈鱼眼角的泪水,“平安在他这里吗?”
“是。”
“好,”陈水仔细为他戴好帽子、围巾,直到把人严严实实地拥在怀里,搂在肩膀处的手一下一下的轻抚安慰,“剩下的交给我。”陈水贴着沈鱼的耳朵说。
闻言,沈鱼僵硬许久的身体终于放松,他埋在陈水颈窝。
滚烫的体温几乎要把他溺毙。
沈鱼细细嗅着这股令人心安的烟草香,目光在黑暗中游离,一会落在陈水滚动的喉头,一会又移向陈水不断张合的嘴唇。
沈鱼喜欢听他说话,喜欢他说话时胸腔震起的麻痒。就像平静水面上荡起的涟漪,以自己为中心,一圈圈往外漾开,最后向外界掀起狂涛巨浪。
于是沈鱼抬起手,轻轻压在陈水的心跳上,感受着手心下一层细密的鼓动。
而这时,陈水突然停下了与沈从安的交谈,垂眸看向怀里捣乱的人,“沈鱼。”
沈鱼抬眼。眸子里亮晶晶的。
陈水无奈笑笑,制止的话就这样拐了个弯变成:“站累了么?”
“没。”
简直是宠得没有下限。
简直是疯子。
沈从安抹了把额头冷汗,神情还没从陈水要报警的余震中恢复过来。
不就是只狗吗?
但偏偏那畜牲今天穿的围兜上挂着一条纯金的长命锁。他本意就是想报复报复沈鱼,现在倒好,说不定这次还能给自己也搭进去。
“安安,他说的是真的吗?”一提到钱的事,父亲就变得格外谨慎。
沈从安沉默不言,反应像是默认。
“那金锁呢?”见他不说话,父亲有些急了。
沈从安垂着眼睛,“在后院笼子里关着。”说着,他顿了顿,又补一句:“金锁没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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