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暂住房的天花板上因为常年渗水，已经晕染出了灰黑色的暗痕。简兮仰躺在床上，耳边已经响起了方小小轻浅的呼吸声。
她翻了个身，面朝向空旷的床沿，轻轻叹了口气。
泛黄的照片上，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还不算硬朗，但眉眼间已皆是长大后的模样。
乌尔曼拿出了一个老旧的录音机，她听见了那道熟悉的声音，有些许稚嫩，却早已显得沉稳。
他低低地重复着几个她早已听过的名字：伊斯哈克，古丽娜尔，雪兰......
在录音的最后，简兮听到了一段很长的停顿，久到她以为早已结束。就在她要将录音机还给乌尔曼的时候，声音再度响起——
我叫做顾弦。
记得也行，忘了也没关系。
距离本次的实践活动结束只剩下一天，谭教授看着汇报上来的珍贵资料，笑得合不拢嘴，为了避免意外遗失和损坏，他还拿了几个硬盘，将所有资料都备份了一遍。
所有小组都开始进入了收尾工作，每每路过老爷子的院落时，谭教授还是忍不住叹气：“如果老爷子也能够参与就好了。”
采录的工作紧锣密鼓，自从上次放假时和伊尔一同拜访了老爷子，这几天他们又是忙得脚不沾地。
时间转瞬即逝，简兮想大概从伊宁离开后，她便很难再有机会回来了。
或许今晚，她得再去看看乌尔曼。
今日的伊宁太阳有些大，裹在羽绒服里的大伙很快额角便渗出了汗。谭教授正弯着腰收拾设备，五六十岁的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蹲起已经有些发颤，简兮走了过去。
“教授，你去旁边休息吧，这些东西我们来收拾。”说着伸手扶起谭教授，把他带到了一旁的树荫下。
简兮接替谭教授的位置，将所有设备收拾归位，余光中，她看见谭教授用衣袖擦了擦汗水，便从身边发旧的公文包里拿出前几天标注的音标资料，眯着眼睛核查。
他忘记带老花镜了。
大伙齐心，东西很快就收拾好了。方小小又开始发挥头羊作用，指挥着大伙往回走。
简兮端着一杯水，走到了谭教授身边。
“教授，您请喝水。”
谭教授正皱着眉头思索，听到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抬头：“啊，简兮。大家都收拾好了？”
“是的。小小已经领着大家回去了。”简兮把水递给他，然后瞥见一旁用铅笔批注过的采录资料，突然开口问道：“教授，您当初为什么选择少数民族语言保护这个研究方向？”
谭教授正要把资料放进公文包，闻言，停了下来，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女。他看不太清她的眼睛，但总觉着她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是因为想要留下。”谭教授拍了拍他身边的空位，示意简兮坐下。
他把资料平整地放回公文包夹层，确认拉链拉好后，出声解释道：“原本这世界上空无一物，因为彼此之间的互动才诞生了众多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物。而语言作为文化的一部分，不仅是发音语法，更多的承载的是这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和处事观念。在时间的发展下，它不只是一个人的事，就像你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语调，实际上都是受到了你遇见过的人和事的影响。当我选择记录你的语言的时候，我不仅记录了你，也记录每一个在你的生命里留下印记的人和事。”
简兮点了点头：“所以，教授，你想记录下乌尔曼老爷子，是因为他承载了整个村落最久远的历史吗？”
谭教授没想到她又突然提到了老爷子，想了很久才说：“一方面来说，是的。但另一方面，是因为进了老爷子的院落后才突然想的。”
说着，谭教授抬眼望向万里无云的天，叹道：“太少了，老爷子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但家里留下的，关于他的生活印记，实在是太少了。”
也许有预感，所以当简兮来到伊尔家门外的时候，身形高挑的少年早已等在了门外，手里还提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你在看星星吗？”简兮走上前。
伊宁的夜空像是用清水濯洗过千万遍，才让星辉显得一尘不染。
伊尔收回目光，看向简兮：“明天下午就离开？”
“对，十天，一转眼就结束了。”
伊尔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而后像是禁不住夜风的寒凉，跺了两下脚，才再度对简兮开口：“走吧，去看老爷子。”
简兮早已对伊尔精准的推测免疫，并未对此感到惊讶。只是她才发现，短短十日的相处，她对伊尔的了解还是仅仅局限在他的名字和他未来会成为一名警察。
“伊尔，你以后为什么想要当警察？是以前遇到过什么事情吗？”简兮跟上了伊尔的脚步，顺势开口问道。
似乎她总试图从别人走过的路里，找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即使她知道，其实天差地别。
“没有遇到过什么事。”伊尔看了一眼简兮，少女的围巾挡住了她的下半张脸，此时一双麋鹿般的眼睛穿透稀薄的雾气，正看向空气中某个不可名状的点。
他收回目光，继续道：“就是一种感觉吧，你很难解释，但当你遇到的时候，你就会立刻知道是它。成为警察，于我而言就是这样的事物。”
“你呢，今天为什么还想来看看老爷子。”伊尔回问道。
简兮垂下了眼眸，长而卷翘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怕以后没机会再见了吧。”
“怎么会，以后和顾弦一起过来不就好了。”伊尔笑道。
简兮笑了笑，其实她很难向伊尔解释什么。顾弦于她，在现实而言，基本等同于陌生人。
等她冷静下来后，她才意识到，既然“弦梦域”是平行现实。也许她的梦和现实里真正的顾弦，或许根本没有关系。
他，并不知道她。
简兮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关于这件事，回去后她会亲自去核实的。
“对了，伊尔，乌尔曼老爷子没有孩子？”简兮听乌尔曼提到过去世的父母和妻子雪兰，但独独没有提到过孩子。她只是觉得，如果有孩子的陪伴，或许乌尔曼的状态会好一些。
“这个事情我了解的不多，但我之前听奶奶说过，雪兰奶奶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评估后认为定期监护心功能，应当是可以妊娠的。但老爷子不愿意冒风险。”伊尔道。
“其实在雪兰奶奶去世前，老爷子也不算孤僻。他们有自己的草场，因为老爷子腿脚不好，雪兰奶奶心脏病，所以他们雇人养牛羊，生活其实过得很富足。但就是一个冬天，雪兰奶奶突然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去世。从那年开始，老爷子再也没卖过草场里的任何一只牛羊，一直养到他们全部寿终正寝。从那时开始，村里的人就觉得老爷子变得奇怪了。”伊尔继续道。
“一直养到牛羊寿终正寝？”简兮有些意外。
“我其实问过老爷子这个问题，他就一直说，那些是雪兰奶奶留给他的东西，他不卖。”伊尔解释道，“所以你知道吗？在老爷子的父母还有雪兰奶奶的墓边，还为最后这一年的牛羊专门立了一个合墓。”
伊尔话音刚落，他们已经走到了乌尔曼院外。
院门大开，二人走进去后发现房门也开着。
“这也太不安全了。”伊尔进门后，顺手把院门和房门都关上了。
两人走进去的时候，乌尔曼还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的摇摇椅上。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来，所以一动也没有动。
伊尔没有着急喊他，转身先从碗柜里拿出三个玻璃杯。简兮终于看清了伊尔提来的东西，是一款饮品。
“这是什么？”简兮接过饮品，朝伊尔问道。
伊尔走到乌尔曼跟前，乌尔曼这才回过了神，意识到家里来人了。他接过伊尔递来的饮品，握在了手上。
“我奶奶做的核桃饮，她知道我们今晚会过来看老爷子，嘱咐我带来的。”伊尔说道。
简兮尝了一口，突然箭步冲上去握住了乌尔曼正要抬起的手腕。
老人看向她，目光浑浊，没有焦点，他似乎还沉浸在某些思维里，根本没看清手里的是什么。
“有羊奶，你不能喝。”简兮是对着乌尔曼说的，在这个时刻，她还是错把乌尔曼当成了记忆里的那个小孩子。或者说，她可能并不愿分清。
伊尔赶紧拿下乌尔曼手里的核桃饮，有些后怕道：“老爷子不能喝羊奶吗？我完全不知道。也是顾弦告诉你的吗？”
简兮没有解释，只轻轻点了点头。到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那段和现实并不一致的梦境到底对她产生了多深的影响。
“羊类食品都不要碰，乌尔曼过敏。”简兮说着迅速抬手将乌尔曼杯中和自己杯中的核桃饮一饮而尽，还顺便指了指伊尔手里的那杯，示意他尽快喝掉。
伊尔看着她的举动，第一次拧了拧眉。
她太谨慎了，一切细枝末节，都能考虑到，甚至未喝完的核桃饮可能再度被老爷子误喝这件事，她都想到了。
只是一瞬间，便做出了最万全的反应。
甚至她自己完全习以为常。
就连第一次到他家，仅仅凭借桌上的纸皮核桃壳和前一天方小小不小心踩碎的碎壳，就能发现他和奶奶的关系。
他记得简兮学的是文学，但她的敏锐并不像是文学生那般伤春悲秋的敏感，反而更像是......某种动物般全然不需要思考的直觉和反应。
轻易看清一切，迅速应对一切，全然接纳一切，无波无澜，除了看到顾弦照片失序的一瞬间，她几乎淡然的过分。
乌尔曼对简兮突如其来的举动不甚理解，直到伊尔向他解释，乌尔曼才看向简兮，眼底满是震惊。
简兮听见了，乌尔曼口中的话——
“雪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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